供餐時間結束,餐桌板收起,整個機艙便暗了下來。窗外是三萬五千呎的夜空,氣流平穩,周圍乘客的鼾聲此起彼落。時差還沒調過來,難以入眠。但接下來不算短的航程,該用什麼方式打發?你有些無聊地滑著選單,終於,畫面停在「華語懷舊金曲」的選項上。你拆開空服員遞來的一次性耳機包裝,就著機上娛樂系統的螢幕亮光,摸索著插入接口。
一、
你父母出生的那個50年代,經濟條件並不寬裕,一般家庭買塊肉都得斤斤計較,哪捨得在娛樂上花錢。想聽歌,頂多在收音機挑個順耳的頻率聽個響。光是起了「買音響唱片」的念頭,便要遭長輩厲斥「討債」——日子已捉襟見肘,動念浪費,像仇家投胎來惡意追債。
不過,隨著年歲漸長,你父母步入社會時,倒正趕上好日子。70年代,歐美的狄斯可舞曲透過美軍電台全島熱播;80年代,稚嫩的校園民歌手開始在陶曉清的廣播節目上傳唱曝光。那個時代,流行文化百花齊放。鄧麗君、劉文正,秀場出身的小歌手竟能颳起旋風,席捲整個亞洲。
「小城故事、三月裡的小雨、月亮代表我的心、熱線你和我、甜蜜蜜、外婆的澎湖灣、龍的傳人、鄉愁四韻、何日君再來、讀你、木棉道、恰似你的溫柔、離開你走近你、走在雨中、出塞曲、廟會、橄欖樹」⋯⋯這些,對你來說,是名副其實的「老歌」。
在那個沒有手機和簡訊的年代,紙筆書信,是男女戀愛聯誼,少數能建立深刻聯繫的交往管道。每一個孩子,必定能翻出父母竭力私藏的當年信件。在那之中你若有幸,可能會嘴角暗笑,並打從心底感謝那個民歌時代,感謝懷舊金曲的「嘴替」功勞。畢竟信件中夾雜的歌詞,簡直就是替不善表達情感的理科爸爸,一記超越時代的神助攻。
老家擺放音響的小閣樓,是你爸的私人重地。他談起音響便滔滔不絕,說這訂製的喇叭搭哪種線材低音才會彈,說哪種膠盤該配哪種唱針,甚至吹噓自己如何在音響街跟店主鬥智砍價。他能對著那組音響聊上許久,久到真空管都熱好了機,然後,例必拾人牙慧地,用「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總之一句話,通透」來為話題作結。
不過,或許你後來才知道,其實更珍貴的,是牆架上那幾張Bootleg唱片。Bootleg,指的是非正式發行的私人作品,沒版權,不正規,因此只在粉絲群體間小範圍流傳。但這種盤,錄音設備可能業餘,卻總能錄下最珍貴的現場紀錄。
終於,你才恍然大悟,明白為什麼你父母閒暇在家時,總愛一起挑張Bootleg,一起聽。或許當炒豆子的聲音響起,這張盲盒時光機,便能帶著他們重溫不知哪一段的,曾經的約會青春。
二、
當你真正點入「華語懷舊金曲」時,肯定會被那串歌單嚇一跳。
「浪人情歌、新鴛鴦蝴蝶夢、夢醒時分、愛的代價、聽海、解脫、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標準情人、如果雲知道、為你我受冷風吹、姊妹、囚鳥、只愛陌生人、征服、天空、愛像太平洋、鴨子、掌心、忘記你我做不到、愛情多惱河、傷痕、愛在公元前。」
你記得幾乎每一句歌詞,也記得聽這些歌時的那個自己。但看著歌單名稱上的「懷舊」二字,卻只能不自覺地苦笑。你覺得80後的自己還算年輕,稍加打扮仍讓人分不出年紀,沒想到時光推移,你已被精準且無情地劃入那個「舊」的世代。
但確實,現在佔領青春的他們,對音樂的認知也與你截然不同。他們一開始聽歌,用的就是智慧型手機,接通了無限的音樂世界。面對浩瀚的歌曲海洋,他們能隨心所欲地切歌。判斷自己會否愛上一首歌,只需十秒鐘不到的時間。
不知道這個時候,你會否記起你的第一台卡帶隨身聽?即使買不起Sony的Walkman,也得入手一台Aiwa的機子。就像手機是當今校園裡的地位象徵,隨身聽,是你們那個世代的校園排面。
不過,即使有了隨身聽,要想聽歌,還得先存上一段時間的零用錢,實實在在買下一卷專輯卡帶才行。一張專輯,通常以透明塑膠盒裝著,腰封印上歌名與專輯文案,裡頭夾著一張貼滿顏色貼紙的卡帶。卡帶分A、B兩面。A面第一首是主打歌,B面第一首是第二主打。你還記得那個沒有快轉、跳播的線性時代。歌來了就是來了,你得耐著性子聽。
開盒取出卡帶後,還有一本彩印的歌詞本。歌詞本的文字通常都小小的,專輯製作人負責用一個統一的概念,串起卡帶裡塞下的十首歌。而不論歌手或聽眾,通常只認「專輯」為正式作品。未被專輯收入的單曲,只能被歸類為「其他」。這對「專輯」概念的刻板印象,也讓你時至今日,仍難以接受串流時代由演算法隨機推薦的亂序歌單。
那些未曾體驗過卡帶時代的年輕人,必定也難明白一張「手錄」精選輯背後的意義。
手錄精選輯,得另買空白卡帶。卡帶A、B面各有一定時長。在轉錄時,你得精算每首曲目的時間長短,務求最終A、B面末尾殘留的時間相近。然後,一首歌、一首歌地錄,直至卡帶錄滿。再一筆一劃地寫上曲目,標上日期。小心翼翼地用好看的玻璃紙封好,送給重要的人。
這就是你們這個世代才會懂得的,說愛的方式。
三、
據說,這個世界的流行文化,有個循環的螺旋。過去曾經輝煌的經典,在沉寂之後,大致會以二十年為一個世代週期,重新回到流行的C位。當人們代代回溯上個世代的經典,常讓許多復古風氣,一不小心,又活成了當代的時尚。
這或許能解釋,為何民歌時代的懷舊結束後,便迎來飛碟、滾石的經典接棒;也能解釋,為何真人選秀節目裡,繞來繞去,總繞不出兩千年前後那些創作。但當你看見「龘䶛䨻䆉、孤勇者、陽光開朗孔乙己」這些歌名時,你承認,這一次,你與那個「舊」的自己,一同被拋在了循環之外。在這中規中矩的機上歌單裡,也注定選不到屬於此刻的聲音。
然而,當你翻開機上雜誌,卻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另一種形式的迴歸。
隨著《星際異攻隊3》電影的熱潮,片中象徵傳承的MP3播放器,竟也重新翻紅。網拍平台上,販售翻新款iPod和Zune的店家訂單爆量,社群上,過去慣用訂閱式音樂APP聽歌的00後們,也開始驚喜分享起各種「拔掉網路」的音樂新體驗。那裡是音樂社恐們的避世天堂,那裡沒有他人情勒強迫分享的歌單,沒有橫插而入的憂鬱評論。這裡是用簡單的耳機線,便能串接而入的,最單純的音樂世界。
他們找歌、下載、整張整張地把專輯導進機器裡,小心翼翼地編輯歌單順序,跟你們之前一樣,只是換了設備。你忽然懂了。在那個獨立於網路、演算法與他人評論之外的MP3裡,他們找到的,或許正是你父親當年從Bootleg唱片裡聽到的私密現場,也是你小心翼翼錄在卡帶A、B面,送給那個人的專屬心情。
科技的載體不斷更迭,從黑膠、卡帶到MP3,但每一代年輕的靈魂,似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著世界的喧囂,尋找著一方能安放真實自我的音樂沙洲。
Old is New,時代過去,舊的需求,卻從未離去。
原載於《BLUEVISION》雜誌,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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