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五月的梅雨下個不停。推開門,擾動門上的風鈴。酒精濃度不高的夜晚,迎客的是 John Coltrane 的那曲 Blue Train 。時間還算早,小酒吧裡沒有多少人,老闆蔡爸窩在一角獨自吞吐著煙。粗壯的身材、早花的白髮,透過煙幕朦朧出一點憂鬱氣息。
酒館裡的燈光昏黃,音樂走著和白日迥異的步調,微醺的午夜,一切都慵懶著。
客人入內,蔡爸還沈浸在煙霧裡,隨口應了句:「請坐!」。那人向前走來,猶豫了一下,最後回頭找了個靠牆的位子。
蔡爸正要去招呼,然而突然的起身來讓他有點頭暈。暈眩的當兒,無意間瞥了牆上John Coltrane的海報一眼。一瞬間,一切竟迷濛了起來……
錄音室很暗,年輕的樂手捲起袖子,把弄著這幾年陪他南征北討的薩克斯風。錄音師也很年輕,他剛結束原本開設的眼科診所,拿下口罩叼上煙,準備在音樂世界大展身手。一切都還很新,年輕的鋼琴、年輕的小號,連錄音設備都帶著電器用品的簇新味道。
突然,錄音師熄掉了煙,被煙蒂燒熱了的空氣緩緩往上竄。短暫的一片寂靜,薩克斯風手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含著吹嘴,用力地對著他年輕的團員們點了點頭。
鳴奏汽笛, John Coltrane 領航的藍調列車,現在出航!
John Coltrane《Blue Train》 1954
蔡爸說:「日據時代,雲林北港鄉下,有日本人教的樂團出現,常常在地方慶典、廟會中表演。我小學時,看著台上的樂團表演,對樂器很感興趣。國小畢業時也想玩一玩,就跟著日本人教出的學生學彈奏樂器,其中最喜歡的是喇叭。便在課餘、或是晚上下課時,偷偷去學。」
如果當年沒有遇到那群吹著喇叭的學生,日後即使再遇到爵士樂,也許不會是現在這種相遇的方式。
那是在北港,牛墟還沒撤的時代。經濟狀況不好,養不起夢想,只剩下年輕這個本錢。為了學習音樂,學生時代,他跟著樂團到處趕場,只要一有機會,就磨練自己的吹奏技巧,斷斷續續的練習。但正式開始學習演奏,卻是考上了政工幹校軍樂班以後了。隨著技術逐漸精進,外界的表演邀約也越來越多。那段時間,台灣經濟開始起飛,台北爵士樂的環境也逐漸成熟。
於是在台北爵士樂界打滾了幾年後,蔡爸決定在台北開設一家爵士酒吧。雖然爵士樂在台灣能見度漸漸提高,不過民國六十多年,台北的夜生活正風行Disco舞曲,嚴格說起來。當時的夜晚仍是「週末夜狂熱」主宰,但基於對爵士的熱愛,民國六十五年,一間叫Blue Note的酒吧誕生了。
不抽菸的時候,他常常想起從前。
不到十年前,那時的BlueNote還是黃金般的光景。七點開門,老客人便陸續上門。交心已久的彼此早已默契十足,身為老闆的他只管坐鎮櫃檯。角落陳列的那一牆CD,除了自己平日素愛的以外,也有不少是好友的推薦。酒逢知己,那可真是單純又快樂的時光。
因應這群老友的要求,每個禮拜現場演出的團體越來越多。這群晚輩可以說是人才輩出呵。他想起好多個曾經合作過,現在早已功成名就的熟悉臉孔,還有很多個輝煌的夜晚。那時的自己似乎也玩的很快樂,儘管現場氣氛火熱,只要情緒一來,便也提著自己的小喇叭上舞台Jam一段。
那些賓主同樂的日子啊!
不勝唏噓,只好又燃起了一另根Marlboro。
一套鼓、一隻低音大提琴、一架斯文的鋼琴,黑膠唱片的時代。
入夜的 Village Vanguard 酒吧和往常一樣座無虛席,Bill Evans和他的三重奏正仔細地對手上的樂器進行調校。服務生上菜、倒酒、端咖啡、把客人給的小費偷偷塞進褲頭裡。二號桌那對情侶甜甜地相擁著,吻了起來。舞台前面,一位老紳士拿下眼鏡,舒服地伸了伸腳。整間酒吧和往常一樣煙霧瀰漫,剛推門進來的小夥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惹得坐角落的老菸槍們一陣怪笑。
刷鼓聲一響,鋼琴的樂音就這樣劃破煙幕,傳了過來。趁酒客還沒有反應過來,貝斯聲像橡皮筋,將所有的人,偷偷捆進了回憶。
是爵士!和往常一樣。
Bill Evans Trio《Waltz For Debby》 1961
BlueNote 一向是低調的。
雖然就座落在捷運站旁,但是那藍色的招牌卻總是點不亮。樓下那間Oldie Goodie菸酒男女,夜夜笙歌。相較於那裡的快樂,這裡則聚集不少深沈憂鬱的靈魂。
蔡爸說:「以前常常下班時間一過,便有客人陸陸續續報到。有的圍在吧檯前,或是和蔡媽說三道四,或是來討論最近的唱片動向。有的進來後便不發一語,默默點了杯酒,選了張唱片,就這樣坐在角落靜靜聽著。」來往的都是愛樂人,身體裡面的魂魄大概都長得很像。類似的苦悶在那裡相遇,各個值得珍藏。
於是相較之下,蔡爸就不喜歡最近年輕人聽音樂的態度。他說,「最近來的年輕男女聽音樂從來不做功課的,上酒吧好像炫耀的成份比較重。常常看到男生帶個女孩子來,一聽到今天晚上沒有Live Band的演出便急急忙忙告退。其實這些現場演出絕大部分都比不上那些經典名盤啊。感覺好像這給十年來我們的推廣都白費了,唉!」
「這幾年,來店裡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蔡爸跟著說,「一直以來,理想和現實就一直拉扯著。我現在也不講什麼理想了。這家酒吧也開了三十年了,也算是種成就吧。 未來能繼續撐多久我自己不知道,唉,算了啦。」 看著蔡爸有些自暴自棄的樣子,我不禁感到不捨。我想起以前在某些介紹台灣爵士樂的書籍或網站中那些對蔡爸的崇高描述,那個酷調老闆、台灣爵士樂之父,卻也在現實生活壓力下顯得脆弱無比。
他最近很少去注意舞台上的演出,實在是太忙。現場演出的時候人會比較多,像這種小事,以前總能輕鬆處理,現在竟顯得吃力起來。不久之前他意會到自己老了,不禁嚇出一身汗來。
以前因為工作的關係,總是晝伏夜出的。「暗工鳥」,老婆常常這樣叨唸著。愛抽菸,愛喝酒,只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這樣不能再吹奏小喇叭。沒想到一晃眼,人就老了。
該戒了,煙啊酒的,他知道,但就是拗不過自己身體頑固的癮。忙完的時候,他得先給自己來根菸。
不過真的老了,力不從心這話,真是不難體會。三十多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再堅持多久。現在對起帳來常常出錯,面對未來也提不太起勁。以前好多記者來採訪,他可以一次說好多好多,現在不知道還能多說什麼,所以總是懶得開口。
不就是日子嗎?
不知道是不是心也老了。
烏野薰右手輕巧的敲了幾個黑鍵,琴聲便像鳥一樣的飛舞起來。小酒館裡交錯的幌籌是營造氣氛最力的功臣。清一色的女團員,清一色的溫婉曲風,週末的夜晚,只有聽眾的耳朵不准休息。
SOLO許久,鼓手的鼓刷才敲下。只有將寧靜把握得當,才能營造出好的氣氛。雲雀的的啼聲應該也是如此沈靜溫婉,就像沒有鼓聲的歌。
她向小酒館主人望去,發現忙碌的他還是不得閒,心裡不禁有些可惜。
剛才那段即興是佳作呢。
烏野薰《Skylark》 2004
今年的跨年是在藍調過的。藍調沒什麼特別節目,按照早就排好的行事曆,由歌手古皓和烏野薰三重奏演出。因為是除夕夜,來賞聆的人潮不少,九點到現場,剛好只剩最後兩個位置了。
蔡爸在門口招呼我們,進去之前,對我們說了三十年經營足矣之類的話。這是我第一次聽蔡爸這麼說,心裡起了點疑惑。第一次見到蔡爸,我便以為他是座山。他可以很堅持的挺立在這樣的環境裡,給我們這些初級樂迷養分,提供許多資源灌溉我們。透過他酒吧裡的小舞台,也直接或間接的培育出不少優秀的音樂人才。大家對藍調咖啡在台灣的地位也深信不疑,而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因為蔡爸。
所以當他對我道出這些示弱的話時,我的心情是很澎湃的。
後來因緣際會,向蔡爸提出採訪的要求,他並沒有拒絕我。之後我告訴他,我想要寫寫關於他個人的故事,他卻搖了搖頭,不願意多說什麼。
訪談進行到一半,他起身,拿出了一個鐵盒子。裡面好大一疊的剪報,看得出他其實很在意外界的看法與鼓勵。不過之後,他還是一貫的冷酷態度,選了一疊剪報給我,說:「你先把這些讀過,訪問時該說的話都在那裡,我也不會多說了。」
碰了這麼直接的釘子,卻讓我更加好奇。
依稀還記得蔡爸對於經營困難的抱怨,還記得他提到那些曾在藍調駐唱的樂手已經出專輯時驕傲的神情,還記得他帶位點餐的利索,還有那點煙夾煙時厚實的動作。
我不知道他還會維持著高山的姿態到什麼時候,只是那時看來脆弱的蔡爸,到現在還忘不掉。雖然當天的我並沒有再次看到蔡爸當時的軟弱。
不過或許,蔡爸之所以是蔡爸,也是因為他像山一樣的孤傲姿態吧。
我是蔡爸玩JAZZ的老友的好友,10多年前每到週末夜晚,我們由各自的表演場所來到BLUE NOTE聚集,順便輪流上去JAM幾下,那真是一段快樂時光。但是。。。有件事也許蔡爸沒告訴你,最近10年內,幾個老友到天上去了,少了幾個台灣玩JAZZ的先驅,蔡爸內心更寂寞了。
回覆刪除不好意思! 喜歡JAZZ的人不一定都是深沈憂鬱的靈魂。JAZZ是自由的,而且是絕對的自由!它的NOTE可以每次重新演奏(唱)都不一樣,可以跳TONE卻不突兀!沒有一定年齡的生活、音樂衝擊的人事無法體會的。原諒我的賣弄!
回覆刪除說它是深沈憂鬱,或許是當時的情緒投射吧。我也很喜歡
回覆刪除Jazz自由不拘的那一面,隨著樂手即興,將各種情緒越帶越厚實,很過癮呢。
謝謝你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