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定時間到,張大師走了進來。白袍馬褂,一臉白鬚白髮,光影在他髮絲的後面聚成一束,活脫脫一副仙風道骨的出塵模樣,只消除去臉上那副金框眼鏡,便像是從古人畫裏走出的謫仙。大師立在臺上,將手中兩落包袱輕輕解下,打開了筆墨紙硯,緩緩在臺前研磨起來。原來館方安排張大師現場手書幾字,作為本次「古玉山遊圖」展出的賀詞。
數十年來,張大師一直都是國畫畫壇的祭酒。國家美術館為了向他致敬,密藏多年的珍寶,宋人范寬的「古玉山遊圖」,特請張大師在他九十大壽那天主持開展。據說,張大師十幾年前曾親睹此畫,愛其甚深,原本還提出以畢生畫作向美術館換取的要求。畫是國寶,美術館自然無法應允,但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為他祝壽,也可說是別有深意。
范寬的畫,一向意境高遠,筆墨濃郁。一幅「谿山行旅」,被董其昌評為「宋畫第一」。此外,所留「雪景寒林」筆法渾厚綿密,也是精品。可惜畫作少傳。這幅「古玉山遊」,一直是畫壇中的傳奇。據清代名收藏家羅玉在《書畫謎匣》的評鑒:「范仲立古玉一圖,山水自是雋妙,然則人物點畫,更寓奇絕。異哉。」
原來畫中一角的山亭前,有四人圍觀字畫的景。本來沒什麼稀奇,但是細看裝扮,卻也古怪。宋朝的畫,卻有二人身著明朝書生衣冠。看那服飾配件,無一不差,原以為是後代畫家所添的蛇足,只是不論從構圖結構、氣韻形神、骨法用筆分析,或將顏料粉末送測科學定年,都只得一個結論:此處無一修改,確是當年范寬親筆留下無疑。眾家學者考據多年,只好推測是這幅畫影響了明朝士人的穿著。沒人能提出反證,這種說法將就久了,也成了定調。
此間奧秘,成了國畫圈子裏懸擱多年的疑團。而國家美術館惜寶,也不願輕易展出,是故雖說人人都聽過那畫裏四人的傳說故事,可卻少見有人能親炙這幅畫作的真跡。於是張大師賀壽特展當天,國家美術館自然是擠滿了好奇的民眾。烈陽下,館外排隊的人龍回了一圈又一圈。國內外各家電視臺的連線轉播車一字排開,亦是壯觀異常。
大師現場揮毫,沒有人敢透出點聲息,有幸進入開幕儀式會場的少數政商名流、收藏巨賈,便自然安靜了下來。各家媒體採訪的聚光燈打在門口,一樣大氣不敢出一聲。現場只剩下臺上張大師的墨條與硯臺輕巧碰撞的些微聲響。一切就定,只等大師提筆寫就。大師擦了擦額頭微冒的汗,拿出他那只青玉筆。上好的羊毫沾了沾墨,凝筆半空,正待落墨。
此時工作人員亦小心翼翼的拿來了那幅「古玉山遊圖」,刷地一聲,布幕掀了開來,只見筆意蒼古,處處斑駁,范寬真跡一躍眼前。所有人眼神忍不住往畫作瞟。張大師正待援筆寫就,竟也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圖上停留好一會兒,似乎有點古怪,只是大夥兒爭相在「古玉山遊」的畫面上品評不停,倒是都無暇注意。
不久,張大師乾咳一聲,眾人的目光重新聚焦。他兜了兜衣袖,手上的毛筆早已備好飽滿的墨汁,稍一低頭,便這麼寫將起來。只見得他筆隨意轉,墨鋒才轉了幾圈,便已提袖收筆,上印落款。墨液未乾,張大師也不急,他把嘴湊向麥克風,說話了。
「這『古玉山遊圖』,從前敝人評論它時,火候未深,只得隨意得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這幾年潛心研究,方知其中或許真有蹊蹺。裏頭四人,應皆真有影射。譬如手持硯臺的,就是米芾;身著明儒學服耳殼不全的,則是明朝徐渭。」話音未落,所有人便開始交頭接耳起來。宋代的畫家作明朝的畫?時間序列根本亂了套,張大師學養深厚,怎會出此暴論?除非……
張大師看著滿室投來狐疑的眼光,急道:「我、我自然沒瘋!不過,或許。」語音剛落,張大師便直直地朝向那幅「古玉山遊圖」走去。離畫作不到五步,他突然加快速度,一旁的工作人員攔阻不及,去勢不減,眼看就要撞上「古玉山遊」了。驀地一陣金光,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刺地無法睜開,再一回神,已不見張大師身影。工作人員趕緊一個箭步搶上檢查畫作,還好無恙。再一細看,那畫中亭閣的畫面上,竟無端端多出一人。一身素衣滿鬢斑白,臉上那副金框眼鏡,隱隱發出淡淡的光芒,赫然就是張大師。眾皆駭然。
不一會兒,滿室攝影記者急著找出适才那一瞬間的畫面,而聚在現場的人們也不顧形象,打起手機對家人朋友大聲訴說先前畫面的驚險神奇。專家學者館方人員則一股腦兒聚集在范寬這幅圖前,打量不已。卻沒人注意到出事之前,張大師意氣神來,順筆寫就的那幅書法。
斗室氣氛急躁不安,人來人往,帶起陣陣輕風,風帶起宣紙一角,白紙黑字就這樣微微揚了起來。紙面字墨飽滿,只見古字分拆成兩個人立邊旁重新厝放,便成三字灑然行草,各據一隅。
「任仙遊。」
《皇冠雜誌》821期(July 2022)
您的文筆很棒 給您加油囉!
回覆刪除Thanks, 其實我好好奇你是誰耶
回覆刪除這篇文章內容雖是虛構
回覆刪除但文筆流暢 真耐人尋味
不錯喔 加油!
ma 98.1.12
謝啦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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