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買了盒龍眼。龍眼進北京超市賣,大多是拆成散粒,一盒盒地賣。每盒份量不多,半斤一斤的,夠吃,但沒有我在臺灣吃時的那種過癮。在臺灣,龍眼當季大出,商販是整把整把地傾銷,龍眼連同枝葉理成一大把,尾巴的細枝條整理齊整,用橡皮筋或紅色塑膠繩綁緊,整把整把出售。吃的時候,每人抽個一兩枝,揪著枝條上的果實,邊拔邊撥殼,吃的是新鮮甜蜜。
龍眼有大有小,有時還有蟲蛀,在吃的時候,偶有被蛀爛的,外觀看不清,但雙手一壓就出水,汁液噴得到處都是。原本機械性地張嘴待接,忙不迭地轉頭躲開。運氣好的,還能見到幾只肥胖生猛的蟲子在果實蒂頭蠕動。鄉下人見怪不怪,隨手扔掉,揪下另一只了事。揪果、去殼、舌牙並用地剔核。整個過程繁瑣而重複,動作自帶社交屬性,像北方嗑瓜子一樣,通常是一家子聚在一起,邊吃邊聊。吃完後,一旁會堆滿枝葉果殼。用報紙一包,一卷,地面收拾乾淨,才各自散開。
每年夏天,龍眼上市的時候,不怎麼買水果的我爸,會自動自發地抱整袋龍眼回家。一開始只覺得這習慣像候鳥般準時,真好,都樂得有口福。後來,我爸帶我們騎行回他小時居住的村裏,才知道那龍眼,也是他夏日童年的回憶。
我阿公阿嬤還年少時,就住在村裡那座祖厝。宗族祖廟前有個大水塘,供應全村灌溉。從塘邊主路拐進小徑,兩旁就是一戶戶的「土角厝」。那牆,是用混合了稻稈、粗糠的紅黏土自製的磚,一塊塊疊起來,頂上再覆了黑瓦。我鄉的房子,就這樣在風雨裡屹立了上百年。
祖厝是座標準的三合院,中間的正廳不住人,放龕桌、掛祖先牌位神像;左右兩邊的廳房和護龍,才依長幼輩份住著滿滿一家子人。庭埕平日淨空,忙時用來曬穀,灶房和廁所得在屋外另蓋。後來家族枝葉繁茂,又在護龍外加蓋幾間廂房,房子蓋得錯落,門前的小徑便多了一個拐角。
就在那拐角處,種著一棵老欉龍眼樹。
我爸說,阿公阿嬤在鎮上營造的新家,也曾種過一棵龍眼樹,是阿公特意從祖厝老樹分出來的枝枒,帶著「開枝散葉」的期許。可惜那棵新樹嬌貴,幾十年後沒能抗住蟲害,終究是砍了。反倒是祖厝這棵老欉,沒人費心照料,卻在無數風雨後,依然屹立在那裡。
阿公的兄弟們陸續成家搬離,最遠的甚至去了巴西,只有伯公一人留守祖厝。我們每年春節回去看他,到後來幾年,他摔了腿,終日臥床,老屋裡便總瀰漫著一股尿臊味,蓋也蓋不掉。伯公走後,祖厝就徹底空了,廳堂蒙塵,廂房堆滿雜物,那股氣味和敗落的景象,成了我們對那裡最後的記憶。
但我爸和叔叔那輩人,心裡始終惦記著。他們掛念的,除了破敗的房舍,更有那棵仍在院外的老龍眼樹,和樹下屬於他們的,整個夏天的童年。
記得前幾年夏天,我爸我叔叔為了修繕工事,一起開車回祖厝。不過,休旅車的後車廂,除了簡易的折梯、電鑽、工具箱等工具外,還帶了折疊鋸和麻布袋。並且,浩浩蕩蕩,把我們這群孩子都帶上。
出發前兩人神秘兮兮,到祖厝後方知,這大陣仗,是來摘龍眼了。
老欉長得高大,等閒伸手是摘不到的。得爬拉著粗枝、踏上中間開叉的主幹往上爬。我叔老了,但身手還在,龍眼樹還留著兒時的攀爬記憶,從哪個邊角借力,往什麼地方彈踏,熟門熟路,很快地,就爬上可以採摘龍眼的高度了。我嬸我堂妹從來沒見過我叔徒手攀上這麼高處的情況,在樹下緊張,我們也在底下張望著要在哪裡加強防護。不過,我爸在一旁,卻仍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老欉龍眼的細枝芽一串一串地被拗折、掰斷,拋在樹下,我們在樹下一根根撿拾,在掌心中抓握成束,然後,一把把正反交替地,齊整地放進麻布袋裏頭。我叔把他能攀爬伸手觸碰到的龍眼都摘了下來,最後踩著老欉樹幹分岔處,伸手尋摸了一圈,確認龍眼樹上能摘的果實都無遺漏,這才以與他年齡不匹配的輕快身手,下樹落地。
我記得那天下午,他們倆開著車繞著街市,把祖厝那袋老欉龍眼一把一把地分送給附近的姑姑、堂叔他們。因此,滿滿一袋,整樹的龍眼子,拿回阿公阿嬤家,也所剩不多。老欉龍眼沒有施肥,結的果實不大,果核一唆,肉就沒了。但我們還是很開心地圍在一起,每人抽幾根龍眼枝條,揪果、撥殼、剔核,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能感覺到,我爸我叔,我阿公阿嬤,在著這些龍眼時,好像一不留神,時光就倒退幾十年。他們互相開著小時候的玩笑,跟我們聊著童年時誰多調皮,誰為了逃避挨打猴兒樣地溜上樹頭,留阿嬤在底下揮著掃帚柄氣得直跳腳的往事。然後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小孩,用剛裝好的假牙,又唆了一顆龍眼。嘴裡甜粅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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