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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老菜脯


阿嬤走後,我們在老家灶腳的櫥櫃底下,找到幾個陳舊的奶粉罐。撬開圓鐵蓋,原來裡頭存滿她自製的生曬菜乾。老菜乾一遇空氣便鹹香撲鼻,回憶瞬間隨氣味舖開。

阿嬤生病前,天天下地。無論晴雨寒暑,她總得巡一趟菜園。菜地雖小,但她跟阿公挖渠堆畦,隨季節輪種,竟也收穫頗豐。收成按著節氣走,一收一大茬。每逢收穫季,阿嬤就忙著給鄰居親戚分送菜鮮,爸爸帶我們從北部返鄉,回程車子的後備箱,也總能帶幾箱蔬菜瓜果回去。

阿公阿嬤年輕時過得清苦,還得養活五個孩子,所以,田裡的每一根莖、每一片葉都珍貴。菜地收成後,生吃夠了,多出的菜都得曬成乾脯。阿公阿嬤家與鎮上媽祖廟相鄰,廟埕攤販賣的多是鹽曬菜乾。香客暱稱此處為「菜脯媽」,執香敬拜後,大多會帶些菜脯走。鎮上的菜乾遠近馳名,鄰近鄉親相互問詢、切磋,也都各自練就一套醃菜曝乾的手法。

譬如說,阿嬤有一只大簳(kám)仔,就是專門用來曝菜乾的。那是種竹編圓盤,直徑近一米,邊框粗厚,底編鏤空,既透日頭也散水氣。若是要曝菜脯,就先把白蘿蔔去皮切條,再費大半天的重鹽抓醃,待得逼出老歲人稱「苦水」的澀味菜汁後,最後一步,就是把攥乾的生醃蘿蔔條,均勻地攤到簳仔上去曝。

鹽分抽乾汁液,陽光再接手催熟發酵。早上八、九點鐘,菜脯就順著日光角度斜曬。吃過午飯後,趁陽光正烈,兜一兜簳仔翻個面。指尖觸碰蘿蔔條,入手微黏——菜脯正逐漸失水,析出糖份,通體轉為彈韌。傍晚前,再將菜脯收進屋內避夜露。如此反覆數日,直到纖維曬透,蘿蔔條皺成蜜蠟淡褐,酸甜底味浮上來時,菜脯這才真正「活」起來。

我好奇這股「活味」從何而來,翻了資料才知,耐鹽乳酸菌在乾燥環境下活躍,能把蔬菜纖維拆成鮮味分子,曝過後更是愈陳愈甘。把菜曝乾後,得再「讓時間補一味」。白蘿蔔、長豆仔、花菜、大頭菜曝乾後,像把整季風土擰進拳頭裡,醇厚的滋味蓄力已久,一旦下鍋受熱,濃縮過的鮮香立刻四散竄鼻。

菜脯的香氣最是饞人。小時候,阿嬤常用菜脯來燒虱目魚。魚煎至皮脆肉香後,烹入少許醬汁燒燉,再下菜脯絲與拍蒜,然後用大火收緊湯汁。這道菜,菜脯、虱目魚、醬油、糖鹽,鹹鮮撞甘甜,風味交織。光是澆汁,就能讓人扒光好幾碗飯。

這些乾貨既是活物,除了得日曝、得陳養,還得定時透氣。隔段時間,阿嬤會把鐵罐倒空,讓菜脯絲重新攤在簳仔上翻曬。我總是「自動自發」幫忙翻面,然後趁大人不注意,偷順一截菜脯絲塞進嘴裡,嚼起我的田間口香糖。中南部的烈陽能把菜脯烤得微燙,入口後先苦鹹後甜甘,久嚼仍讓人口水直冒。

童年的滋味是護身符。疫情期間我困在北京,隔段時間就煎個菜脯蛋。泡過的菜脯碎先乾炒出香,然後混入蛋液,寬油大火,半煎半烘,攤成焦邊捲曲的圓餅。咬一口,菜脯的香氣一炸,台灣那蟬聲鳴叫的夏天彷彿闖進我鴿子樓裡的小公寓。就算隔着千里霧霾,嚼著這口熱烘烘的熱菜脯絲,就像是原地回了一趟家。

離家後,菜乾救急竟不只一次。早年北上闖蕩,曾經錢緊到只能用泡麵對付三餐,幸好在行李裡頭發現一袋不知何時塞入的花菜乾。花菜乾泡軟,丟幾撮進滾湯裡,碗中立刻泛起陽光曬過的植物香氣,平衡了食品工業的制式調味,泡麵的湯色立刻就暖了起來。

花菜乾,用冬季盛產的花椰菜曬成。把花椰菜拆朵剖片,鹽水輕燙鎖色後,放上簳仔,給日頭曝個三五天。陽光最烈的時候,整個院埕彷彿都蒸騰著一股菜脈脫水的淡淡鹽味。待花菜縮成深褐小樹、入手堅韌,便可入罐密封,讓好菌繼續替它添上發酵陳香。

煮食花菜乾前,至少得泡發半小時,待花菜乾復水,色澤從深褐轉淺後,方能入菜。乾物喜油葷,常與五花肉同炒——熱鍋先中火煸肉逼油,煸至肉邊微焦,大火下入蒜末與少許豆豉提香。花菜乾趁高溫時入鍋,浸軟後的花菜乾略帶水氣,能熗起鍋中鑊氣。翻勻後,鍋邊淋入醬油、米酒,撒白胡椒翻炒,收汁前投半勺糖提鮮。上桌時,花菜乾外層裹滿肉汁,顏色油亮,口感先韌後脆,咬開仍保有淡淡陳香。醬濃、肉鮮與鹹甘滋味相互交融,湯汁格外下飯。

每每假期結束,北返辭行時,阿嬤總要用湯匙後柄撬開奶粉罐蓋,往我們行李夾層埋寶。菜脯乾韌挺,花菜乾耐壓,報紙裹上塞行李袋底,當緩衝正好。豆仔乾曬得酥脆,長途顛簸易碎,阿嬤就用厚月曆紙層層護好,輕輕收在衣袋最上層。那些年,這些混著陽光陳香的生曬乾物,便是這麼一路晃蕩,陪我到站。

阿嬤不識字,舊奶粉罐裡存的那些乾物,賞味時效全靠腦袋掂量。誰回鄉、何時放假,就是她的農民曆——孫子們回來過暑假,新收的白蘿蔔就能削條削片醃鹽曝曬了;中秋一家團聚完,當季大出的花椰菜就能掰朵切片淺曬風乾了;寒假時,盛夏封罐的豆仔乾恰好酵足時間,醇香厚味,這時,也將將能安排上桌。

長豆仔在夏天生得賊快。元宵時灑種,初入夏,攀滿藤架的長豆便開始出芽,然後就叢生垂墜密密麻麻,豆子一茬接一茬,頓頓煮食、四處分送,總仍留剩頗多。吃都吃不完,只能拿來曬乾。

製作豆仔乾,一樣取淡鹽水輕燙殺青。稍稍燙軟後,用鐵絲掛晾成串曝曬。當豆身水分盡失,曬到入手成脆的淡棕色,便能掰成短段,收罐靜置數月。就像經久藏窖的老普洱一樣,豆仔乾經過熟成,豆味從青澀轉為濃厚,放足日子後顏色轉深,風味便更顯鮮甜。

豆仔乾不能素煮,得配油葷,最好用帶脆骨肥膘的豬腩排。兒孫回鄉的清晨,阿公會趁早騎上鐵馬到市場採買。買回的排骨剁成寸塊,切幾片薑,連同泡發好豆仔乾一併入鍋。文火慢熬,待湯色轉為深褐,排骨入口能化,豆仔乾仍留嚼勁,這湯便成。油脂潤開乾物的皺褶,豆子回敬淡淡堅果香,於是有了厚實的味底。起鍋前,阿嬤撒一撮鹽,把酸、甜、油、香全收進湯裡,然後,便能笑看兒孫們爭相掄杓搶食。

阿嬤病後,菜地沉寂。幾串豆仔乾仍在屋頂久曝,但鐵絲早已鏽黃。她的大簳仔在角落斜覆著,也沒再轉過方向。生活像是被按下暫停鍵,只有奶粉罐裡的時間繼續,繼續陳化著那若有似無的鹹香。

後來,我們打開阿嬤的舊奶粉罐,就像擰開時間罐頭:菜脯燒虱目魚的鮮甜、菜脯蛋的彎圓焦酥、花菜乾炒五花肉的油亮鹹香、豆仔乾排骨湯的酸甘回味。阿嬤的手路菜一道道端上桌,碗裡的菜乾百味紛陳。我們圍在餐桌旁,湯匙舀起,先聞後嘗,酸裹油、油托酸,老菜乾終被時間煉成深色茶褐,像舊相片一樣泛著溫暖黃暈。

最近爸爸和叔叔又翻土播種,土地重新活絡起來。雖說新手上路,但過往勤勉呵護的地力仍厚,收成照舊集中出現。吃不完的蔬菜重新堆滿廚房,家族Line群裡,大家細數阿嬤的曝乾手法,開始討論要不要「再曝起來」。或許不久後,簳仔上又會躺滿蘿蔔條。

有人說,離家愈遠,鼻子愈靈。我信。阿嬤把陽光、鹽分與耐心裝進舊奶粉罐,菜脯、豆仔乾、花菜乾,鹹香鎖住,歲月鎖住,想念時,撬開那只圓鐵蓋,就有鹹味引路,帶我回到兒時的那個大簳仔、老灶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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