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阿嬤摔斷了髖骨。我爸住回阿公阿嬤家,天天隨侍在旁。經歷了大半年的復健,終於從臥床、偶能扶坐,恢復到間中能短暫站立的程度。雖說能站,但因臥床許久,腿腳羸弱,隨時會倒,總需要有人在旁邊看著。不過,阿嬤年過九十,能復原到這樣的狀態,大伙兒都感覺到很欣慰。
去年夏天,那天,阿公阿嬤在庭院閒坐。我爸本來陪在一旁,順便晾曬衣服。那時廚房正煮水,水開壺鳴,需騰出人手去關。人才走開不久,就聽到一陣撞擊聲。原來我阿嬤在椅子上,看到衣服被風吹落,伸手要撿,卻因肌肉乏力,一時沒站穩,後腦杓直直墜摔地面。我爸聞聲奔來,緊急扶起,看似無妨,僅是皮外傷,但為保險起見,緊急送了醫。
沒想到,阿嬤自那時住進醫院後,就再也沒能離開。剛入院時,僅是因腦有出血在ICU觀察。後來情況略有好轉,轉出ICU。本來在普通病房裡已規劃著出院回家的後續,不想又因院內細菌感染,引發肺部積水、呼吸不暢,又進一趟ICU。然後,就是無止境的院內折騰。
我是那時,開始學會使用ChatGPT的。那時AI的語音辨識剛起步,但準確率已足以讓人驚艷;醫生發來的種種醫學名詞,需要家屬討論做決定的種種醫療與用藥方案、還有家人許多希望能幫助阿嬤強化改善狀況的提議,都被我們丟到AI進行整理與分析討論。我們像是重新讀了一次不熟悉的學科,用文科的腦袋,努力想要幫著所有家人,搞明白那些重症監護儀上的英文與數字的意義。
我爸是理工直男,從十幾年前開始,就替我阿嬤的高血壓製表監控。每天,我爸我叔我姑,即使住在外地,只要週末有空,就會返鄉回來探視。我爸我姑退休後,就住附近,天天替我阿嬤量血壓,看趨勢。若有一兩天血壓波動明顯,就會和醫生討論用藥,即時調整。這一次,阿嬤摔傷住院,這好幾個月的時間,我爸也是天天記下這些數據,製表比對,以便透過數據,彌補現場觀察失誤的部分。
面對無序的病情發展,這些數字就成了經緯,將種種未知框成好好壞壞的方向座標。這大概是我爸面對恐懼的方法。他害怕失去 —— 其實我們也害怕。不過,我知道他的害怕更為複雜。他不只是害怕晚年失恃,也害怕在這年歲,原本擋在死亡之前的阿嬤一旦離開,他也得親身直面。他更害怕的,是那些與阿嬤共有的記憶,將再也無人與他印證,從而點滴流失,喪失存在的意義。
我想,阿嬤或許也懂得孩子們的害怕,所以才撐了這麼久。自從去年夏天入院,在幾次進出ICU以後,阿嬤大部分的時間都已沒有意識。一開始,她的手還能回應我們,鬆鬆緊緊地握著。後來,就只剩下軟塌的力氣了。眼睛從偶爾睜眼聚焦,到後來只有無意識地張望。先前為了緊急治療而裝上的鼻胃管與氣切,雖經過好一陣子的呼吸訓練,但醫院病菌繁雜,感染時而反覆,影響了進程,到後來,也再也拿不下來了。但她還是一路陪著我們,走到現在。很辛苦,很辛苦。
但她還是一路陪著我們,走到現在。很辛苦很辛苦。
阿嬤的狀況,這陣子一直都不太好。先是之前發生感染,醫院緊急用了抗生素,好不容易將病菌壓制下來。奈何這藥傷腎,阿嬤原本所剩無幾的腎臟功能,在這時又雪上加霜。前幾天,肺部積水上淹,呼吸機的數據瞬間掉得很難看。病房緊急又將阿嬤轉送ICU,堪堪將狀況穩住。不過,這一次,接診阿嬤多次的醫生,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爸,這一次,要有心理準備了。
這兩天,我姐陪著我爸去病房探視。探視結束後,我爸聊起阿嬤的過往。說她嬌小的身板,年輕時是怎麼把五個孩子拉拔長大的。說她過去在妯娌間爭吵,落了下風,是怎麼偷偷低頭拭淚又怎麼彈淚堅強的。說阿公年輕時的那些風流帳,曾經怎麼樣傷透阿嬤的心。說他們老了退休了以後,又怎麼在日日夜夜的拌嘴爭吵中,走過了這麼長的歲月——長到她已然子孫成群,甚至有了曾孫。那些曾孫偶爾回來探望,但對他們來說,終究不如親手懷抱過的兒孫來得熟識。
這些兒孫中,最讓她頭痛,也最讓她疼愛的,是我。叔叔姑姑都這樣說。他們每每提出這事,說我是阿嬤最疼的孫仔,語氣中彷彿總替自己的兒女微放羨慕。但我也幸運,叔叔姑姑對我也疼。用閩南話來說,在家族里,因為阿嬤跟其他家人的寵愛,我是「天公仔子」。
我到大陸工作,阿嬤捨不得。每次回家,她總說,北京?上海?那麼遠!要搭飛機呢。疫情那些年,她摔傷臥床,我們只能偶爾透過視頻通話。我爸說,窗邊偶有飛機划過的聲響,她會問起,是不是我要回來了?她這麼多個孫子,但就只有我,會讓她央著叔叔姑姑打來視頻跟我通話。電話接起,網路卡頓造成的延遲,總讓她一句話說了好多次。我們話趕話,語句重疊,我許久沒講的閩南話說得結結巴巴,但她等在電話那頭,一點都不焦急,表情仍是笑呵呵。
這幾天,ICU定期會做抽血檢驗。我爸把數據都抄了下來,一天一天,仍是記成表格。重要的關鍵數據,我爸會特意用紅筆標上。最近幾次,與腎功能相關的數據,持續往下。我姐我爸探視完,醫師把他們叫到一旁,要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我姑姑叔叔,表弟表妹,這些天,也空下手頭的事情,往回家趕。我原本規劃中秋那周返鄉,但剛剛也臨時買了機票,打算週末回去一趟。
我不知道阿嬤現在的意識狀況,會不會恢復到能認得我們。不知道阿嬤會不會睜眼,會不會用手再握握我。不過,即使在病床,她的手還是熱烘烘的。醫生說,阿嬤沒有意識,但根據醫學研究,她可能仍能聽得到。聽得到我們在旁邊說話。聽得見這些孩子跟她報告近況,跟她說這段日子,誰誰誰房子買了老婆娶了。
然後,她會跟以前一樣,對著我們這些回去探視的兒孫們,表情笑呵呵。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