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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阿嬤

寫這段字時,是9月21號。一九九九年的今天,在台灣,是個大地震的日子。那時我爸拿回投資的錢,進入半退休狀態。他在阿公阿嬤家附近買了新房,決定舉家從北部遷回老家。屋子還在裝修,我們就暫住在阿公阿嬤家的老房子裡。

上小學前的小時候,每年寒暑假,我爸會開車返鄉。那是台灣「基建狂魔」的時代,高速公路、省道縣道,任何時刻都塵土湮漫。南來北往的車潮總會在某段路途壅堵成災,兩三百公里的路程,一遇交通事故,往往就得堵上七八小時。回家,常會讓人忐忑。

我爸是長子,一遇長假,必定驅車返鄉探望。早晨,把車塞滿一家大小,我媽在車裡備上水果、斷熱鍋,途中找個休息站充飢休息,等到傍晚或晚上抵達,阿嬤會用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填飽我們。假期最後一天,一樣吃過早飯後出發,汽車後備箱會堆滿阿公阿嬤菜園裡的青菜。碩大的冬瓜壓底、藤蔓上的絲瓜和地裡挖出的紅薯填縫,然後,阿公阿嬤清晨用鐮刀叢抓把刈的葉菜,會用報紙層層包好,以水噴濕,用塑膠袋分裝好,輕輕疊在最上層。

假期返鄉的歸途末段,必定有個行程,要到同住北部的叔叔、大姑姑家,分發家鄉味。車子會先後駛進我大姑姑、我叔叔的家,後備箱裡,阿公阿嬤趁日頭未艷的清晨,就起床挽摘好的那些地鮮,會一點一點地搬進他們的廚房。

那塊田地是阿嬤在他們年幼時,便帶著兒女們辛勞耕種的地方。我爸、我姑姑叔叔各自成家後,阿公阿嬤也總想著要為他們種地、備菜。老人家對孩子的念想很純樸——孩子在外成家立業,各自都有負擔,家裡幫不上太多忙,多寄些地裡的蔬食,多少能減輕一點經濟壓力。自家的地,不捨得噴太多藥,地瓜葉、皇宮菜,高麗菜,大多都有蟲蛀痕跡,賣相不如市場,但總是吃得安心。老人家身體還能動,能種,就替孩子們多種點。

於是,阿公阿嬤那些孩子,在往來歸鄉的路途,必定會互相幫忙捎待田裡的蔬菜北返。一車子的菜,要採摘、要揀去老枝、要綑綁收拾,都是彎腰蹲地的辛苦勞動。這時,嫁得離阿公阿嬤家近的兩個姑姑,也會帶著自家孩子來探視,順便自發地協助田間勞動。二姑姑是急驚風,辦事利索;三姑姑較慢悠,會綴在後頭收拾整理好遺落的菜桿包裝。大人們邊聊邊幫著我阿公阿嬤忙進忙出,孩子們則在旁邊踢灰踏土追趕奔跑。我爸他們兄弟姊妹、我跟同輩的堂表弟妹們的情誼,便在這些互助勞動的過程中,一直維繫到現在。

我爸決定舉家搬回南部老家,跟阿公阿嬤比鄰而居後,這南來北往的捎菜環節,逐漸由我叔叔承擔。台灣南北道路越來越暢通,返鄉時間越來越短,他換了一輛跟我爸一樣的休旅車,車子後備箱空間夠大,夠放,一樣能載得動一家大小,也載得下那些大冬瓜和藤蔓上蓬生的一顆顆老欉絲瓜。

後來,阿公阿嬤因為體力衰退,菜園的耕種面積逐年減少。幾十年前,二老從老三合院移栽來的龍眼樹,被整巢的白蟻蝕蛀殆盡。蟻穴眼看要向外蔓延,我爸我叔只好當機立斷,將整棵樹砍斷燒除;園子中心的芭樂樹、柚子樹,因為管理麻煩,後來也砍去了;棚架木頭朽壞,原本漫生的絲瓜剩不到一半;後來接替生長的火龍果也因為長蟲的關係,近幾年也沒有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叔叔車子的後備箱,能帶回北部的菜越來越少。反倒他南下時,順路採買的成箱水果越買越多。每到長假,住北部的姑姑叔叔回鄉時,附近的姑姑們必定也回娘家探視。阿公阿嬤便從廚房切出幾大盤水果,供圍坐閒聊的大家喫茶配話。水果叉上上下下,幾輪便把果盤清了個空。嘴饞的孩子們,這時會毫不客氣地往叔叔藏放水果的床底找去,從那幾大箱水果裡,挖出那些不用切洗的柑橘,自個兒剝皮來吃。

九二一那天,我跟阿嬤同睡一間。地震是深夜發生的,震央在距離我們幾十公里處。淺層地震,直上直下,猛烈晃動,幾乎震醒全部的台灣人——除了我。我是被阿嬤和我媽連環叫喚才悠悠轉醒,她們聲高話急,我卻渾然懵懂。睡眼惺忪的我被揪著跑出屋外,馬路上已站滿了阿公阿嬤相熟的老鄰居。屋子裡,電話鈴響個不停;屋子外,是附近此起彼落的犬吠聲響。變電箱停機,路燈房子都沒了光亮,只剩月亮慘白地照著路面。餘震不停,過沒多久就又來了個大的。

阿嬤不識字,也沒有手機。她連打電話都得央我阿公或我們小輩們代為撥號。地震後,她第一時間問起其他孩子們的狀況。我爸拿起電話要通話,卻不知是地震災損,或是瞬間負載過量,手機信號全無,就連簡訊消息也總發送失敗。這時,阿嬤就挨著我阿公、挨著我爸,整夜無眠,不敢睡,等消息。過了很久,大家互報平安的手機簡訊才逐漸傳來。她一個個數算清點,不厭其煩,直至確認所有兒孫們都安全,滿面愁容才開始稍微放鬆下來。

阿嬤可能不知道,她跟阿公構建的這家,是我們兒孫們的避風港。地震來時,大家第一個想到的,是震央不遠的老家是否安好。後來頻傳的地震問候,也總得要捎上一句,「那阿公阿嬤也沒代誌吧?」的關心。她這不識字的老人家,用一頓頓飯食,一個個她力所能及的給予,將大大小小的孩子孫子給牢牢箍住。我們在她身體力行的示範中成長,看著她的孩子們如何孝順地對待她,然後,自然而然地向著位處圓心的她,長成現在這樣子。

阿嬤住院以後,待在病床和ICU的時間很長,但醫院的探視時間很短。每天的探視,只有短短半小時,要去見見她,只能輪班排隊。但這些日子,即使是颱風狂襲的日子,我們也沒有錯過探視。阿嬤處於昏迷狀態,但醫生說,雖然無法回應我們,但阿嬤的聽覺仍在。語言的刺激能提高她轉醒的機會。因此,我們仍會在床邊跟她報告最近的瑣事近況,告訴她這些日子,我們又有怎樣的新的變化。

其實,就像每個漂在外面,出門討生活的孩子一樣,我們總是挑著生活中,那些好的來說。報喜,報告那些意氣風發的臭屁事,短短三十分鐘,說些讓阿嬤驕傲一下的話,或者碎嘴一些她平常愛聽得八卦。或者,開玩笑地抱怨說,家裡的雞呀鵝呀,一下子肥了好幾隻,爸爸卻老捨不得讓我們抓來煮食下飯云云。

但這些為了探視她而頻繁回鄉的日子,其實也是我們透過親情滋潤,消化外頭情緒風暴,挨過那些急躁焦慮的時候。她用愛箍住的這一大家子,現在已然綠樹成蔭。我們返鄉,能聊那些得對外人輕巧避開的話題,不用畏懼批判的目光,把輕輕重重的難過釋放出來,並且獲得頗有實益的建議。然後,就能滿電重回那些雜亂的生活中。

分享的這首,是台灣樂團用閩南語唱的歌。歌裡唱的回憶,也是她跟自己阿嬤的相處。詞裡有一句化用的是在資源匱乏年代裡的一句閩南語俗諺:「戇雞母孵鴨卵,憨嬤疼外孫」。說的是,只有憨厚昏傻的人,才會不分親疏的給,一視同仁地愛。

上週回去,表妹來找我們閒聊,感慨著說,從小時候開始,跟阿嬤這邊的家人,就是比較親。我那時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去回她,不過,現在大致上能懂那份親密感從何而來。它來自一個源頭無止境的給予,給得足夠多,多得足以讓愛涓滴成流,下滲到每一代的我們。

我的憨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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