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會來了人,口罩護目鏡加全套連身隔離服。先是遞來一張通知書——之後14天足不出戶,居家隔離。然後,便在門沿裝上了感應磁條,磁條內建無線發報器,24小時都有專人監控,只要一有開關動靜,會立刻來電追蹤。因此,除了入戶核酸採樣的時間外,大門都得關個嚴實。
那是今年二月,元宵前後。北京迎來了今年的最後一場雪,我們也迎來了今年的第一次隔離。室外,大雪從四面八方落下,路面積了二、三十公分的厚雪;室內,暖氣仍足量供應,飄雪打上窗,被室內的空氣一化,蒸騰成一片白霧,足見熱效十足。盤點了家裏的物資。米麵雜糧充裕、罐頭凍肉足夠,就連貓吃的零食罐頭也不虞匱乏,唯一擔心的是新鮮蔬菜。即便耐久如蘿蔔、馬鈴薯,擱暖氣房裏也怕壞,更遑論嬌嫩的葉菜了。
好在,家裏有幾顆大白菜。
大白菜是北京冬天的時令菜。每到冬天,市場的攤販總會把大白菜壘成小山,以示貨量充足。許多人會拖家帶口地來,把白菜成堆地往家裏搬。這是老北京傳統,叫「冬儲大白菜」。冬儲大白菜,價格攸關民生,因此政府嚴控,數十年來起伏甚少,一斤幾毛錢。過去每戶都是三、五百斤地買,買完把白菜一層層像堆沙包一樣疊好,再用厚棉被蓋著。過去冰箱電器不普及,北方過冬,能耐嚴寒的蔬菜少。大白菜耐儲、價廉,就成了人們囤菜的主力。
現在物流發達,溫室種植的反季節蔬菜也充足供應。但一顆白菜3-4斤,人民幣才2塊左右。因此,精打細算的老北京,每年仍會趁便宜時囤上二三十顆。冬天買大白菜,似乎是「會過日子」的象徵。有一回冬天買菜回家,等電梯時,有個奶奶見我手裏提了幾顆大白菜,說了句:「不錯,就得有顆白菜在家裏供著,看家!」眼神裏還帶點贊許。
隔離期間,那幾顆看家的白菜被我們變著花樣地吃。煨了鍋臺式白菜鹵之外,還學了北方做法,用外層的菜幫子做醋溜白菜。大火快炒,斜切的白菜幫子炒軟,用大蒜、花椒、幹辣椒煸香,再下以醬油、糖、醋、太白粉調勻的芡汁,湯水一收,鹹辣酸甜,滋味都扒附在白菜上。鮮!吃北京炸醬面,也能把白菜幫子生切成絲,作為面碼。入口清甜脆爽不搶味,也是老北京傳統的做法。還有白菜燉豆腐、白菜涮火鍋、白菜汆丸子……隔離期滿,節氣已過驚蟄。白菜將將吃完,吃法還能不重樣。
才想著隔離在家吃白菜,真好,有些意猶未盡。不想,竟會一語成讖。
才剛解除隔離沒多久,又傳來社區有人確診。為了避免感染風險外溢,這次得封鎖整個社區。整個社區都被封上鐵皮圍籬,全員禁止進出。為了減少社區內的人員流動,居委會還用圍籬把社區左右隔開。社區在定點支起了貨架,外頭送來的外賣、快遞,由志願者定時運來,依樓棟分揀上架,供人自取。這次只要不出社區,房門進出是自由的。與上次相比,我已然感覺封控待遇顯著提升。
這段時間,大多在家做菜,少數想偷閒的時刻,會點外賣。不過,因為外賣需要人定時分揀,取送需時,通常熱騰騰的飯菜,經過料峭春寒一凍,很快就涼了。幾次經驗下來,想換口味,乾脆都點不怕凍的涼菜、小點。我們通常在北京家常館子裏下單,這些涼菜裏,印象最深刻的,當屬「芥末墩」。
芥末墩也是白菜做的。白菜葉子燙軟,敷上調好糖、鹽、白醋的芥末醬汁,卷成圓柱,塞進盆裏,放冰箱裏醃幾天。等完全醃軟入味後,用乾淨的筷子夾出,切成小段。芥末墩上桌時,一圈圈立在盤子上,小巧玲瓏,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但那滋味,可說是一入嘴,就是鬼哭狼嚎似的殺招。
北京人吃芥末墩,大多與過往肉食習慣相關。狠吞一嘴肥肉後,靠芥末去油解膩。通常是先夾一小片,芥末的滋味一口入魂,唇齒一抿一咀嚼,辣氣便竄上鼻,熏出淚。隨後,芥末辣味消散,白菜本身酸中帶甜的滋味重占上風。最後咽下白菜,嘴裏的膩味全消,口腔重新恢復敏銳,這口芥末墩才算吃完。
等到再次解封,出關,倒春寒已經過了。封社區時,原先光禿的路樹,已開滿報春花。春分時節,滿城的柳絮飄飛,香椿、鮮筍,春菜陸續上市,生活步調逐漸回復正常,但總沒隔幾天,又傳出哪個社區被封鎖的消息。疫情的未爆彈,還在北京潛伏。
北京的春天很短,前後算來,約只一個多月。
節氣才過穀雨,剛入夏,北京便宣佈強化疫情管控政策。幾乎整個北京的公車、地鐵都停駛,網約車服務也暫停。公共出行限流、各行各業居家辦公。整個城市慢下來,只有超市菜場維持運作。所有的餐飲門店禁止內用,業績一落千丈。為了自救,許多餐館會在門口擺攤,向過路的社區居民兜售。烈陽曝曬,熱食易腐,端上攤桌的,大多是涼拌菜。
北京的夏天,正是吃麻醬的時節。純正的二八醬澥好,拌涼麵、拌菠菜都行。不過,麻醬涼拌,最出名的,還是乾隆白菜。白菜取嫩心,洗淨,瀝幹,手撕成塊;澥好的二八醬,混適量的白糖、蜂蜜、醬油、鎮江醋。然後,讓白菜葉均勻沾染調料醬汁,這樣便得。乾隆白菜生食爽脆,麻醬濕潤鮮滑,入口甜酸鹹香,下飯又下酒。
那天走過二環內的一個胡同裏。彼時觀光人潮絕跡,天熱屋裏悶,一個大爺乾脆就擺張小飯桌,光著膀子,在門口乘涼喝酒。白酒一盅,下酒菜還是得要有的,那麼,就備兩道價格實惠的芥末墩和乾隆白菜吧。
興許是這芥末墩和烈酒的味道一樣上頭。只見筷子才入口,他整張臉的五官便已來回蜷皺舒張幾次。我在想,這大爺微醺的當下,心裏想的會不會跟我一樣——再過幾天,待疫情警報解除,這城市的活力與人潮,應該就都能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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