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京劇分為文場武場,北京的早點江湖,也有文武之分。
那些提籠架鳥溜達一圈後的老北京,信步悠然,吃的通常是文場。文場店家往往都是老字號,榫卯結構的木頭桌子,賣豆汁、焦圈、炒肝、包子或鹵煮。店鋪裏的食客神色不緊不慢,自顧自打上一碟免費的鹹菜,便落座等著餐點上桌,一副閒適自得的模樣。
對多數工作日的上班族來說,早餐則更像一場武戲。晨起鬧鐘猶如鼓點急擂,再不起床便要誤了工時。上班的吃食忙匆匆,泰半得「打」了就走。那些隨到隨取的武場早點,在臺灣是林立的美而美或永和豆漿;在大陸,則是為數眾多的路邊小店或移動餐攤。
就如同京劇開場,武場的早點餐攤,也是大老遠就能聽見鐃鈸鏗鏘。攤主或在保溫鐵桶中挖取食材,或在鐵板煎臺上操作。鍋鏟交碰,聲響不絕。隨著密集的鑼鼓點,攤商收單出餐的速度也賊快,沒兩下,排隊的長龍便又替了一輪。
城市裏,餐攤是灰色地帶的生意,為了方便走街串巷,四處移動躲城管,小攤大多將營生的爐灶安在移動迅捷的三輪車上。受限於三輪車的空間規模,提供的無非是雞蛋灌餅、豆腐腦、手抓餅、肉夾饃這類製作簡便的餐點。而其中,最受歡迎的選擇,非煎餅餜子莫屬。
煎餅餜子,是種以煎餅為底,攤上蛋,卷上名為「餜子」、「餜篦」的晨間小吃。那餜子,全稱是「棒槌餜子」,其實就是油條。而餜篦,則是炸酥炸脆的薄面餅,因為長得像過去常見的密齒方梳而得「篦」名。煎餅餜子的攤位上都有口大煎盤,鑄鐵的,店家管叫它鏊子,專門攤大煎餅用。圓形平底,厚重黝黑,看著像法式可麗餅的煎臺,卻愣是大上幾圈,頗有中國北方粗獷大方的風格。煎餅加上餜子餜篦的做法,起源於天津渡口。碼頭工作是重體力活,煎餅裏裹上炸物,擦上腐乳甜麵醬,扛餓頂飽又好吃,很受歡迎。
到如今,煎餅馃子在中國早餐界的地位,一如蛋餅之於臺灣。在中國各地遍地開花後,自然開始各種無序演化。原先天津的煎餅,只取純綠豆磨的麵糊,要其清甜,入口易化。外地餐攤往往貪圖便宜省事,麵糊大多改用白麵粉,卻入口黏膩易沾牙。天津人對煎餅馃子的內餡也有要求,除了雞蛋、馃子或馃篦,其餘一概不加。再說蛋,數量更是不能超過兩顆,加上三個蛋,不免就搶了綠豆面的清甜。
維繫煎餅餜子的正宗性,已然成為全體天津人的信仰。為了正本清源,天津官方甚至還發佈過一份「標準文件」,白紙黑字寫明所有煎餅餜子的合格規範。原是想向天下昭告,那些用白麵做餅、打三四五顆雞蛋的、夾辣條火腿腸的,統統都是異端! 奈何天津人平常相聲貧嘴慣了,對他們這少有的嚴謹,外地人只一句「您別挨罵了」便打發了事,然後照舊打著煎餅餜子的名頭,肆意發揮各種「在地創意」。
沒辦法,即便天津人對煎餅餜子的堅持確實其來有自,然若外地店家不在意,顧客沒其他選擇,也只好這麼將就。好在,不管在哪里,若能找到天津人開的煎餅餜子攤,肯定地道。這種餅攤通常慕名者眾,得排很長的隊才能等到攤主的臨幸問候。
「來!吃嘛嘞?」排隊到頭,能聽到攤主這樣問。天津話,嘛讀四聲,意思是吃什麼?內行的應對方式是這樣:「來套雙蛋加餜子的」,煎餅餜子的計量單位是「套」,點餐時,得一次把要求說齊。
點好餅,攤主會從小桶裏撈出一勺綠豆麵糊,咵一聲,響鑼似的砸在鏊子上,然後利索地拿著專用的煎餅推子繞著手腕轉。鏊子底下燒火,盤面上熱氣氤氳。麵糊初落鏊子呈鴨卵青,攤成圓月的薄面遇熱,十秒內水汽去盡,麵餅漸轉琥珀金。沒等餅皮幹透,得趕緊打蛋,蛋在鏊子旁敲破,順著煎餅推子滑到餅皮上,一顆、兩顆,仍是推子繞手腕,雞蛋綻成嫩黃雲絮,撒上蔥花芝麻,平底刮刀插入餅皮縫隙,唰唰唰把整片煎餅鏟起,啪地一聲翻面。蔥花芝麻蛋液直接受熱,香氣更濃。放上餜子,舀杓腐乳甜麵醬,杓背抹勻,最後把所有餡料裹好,攔腰切一刀,疊被子一樣兩邊對折,這餅就成了。從攤餅到裝袋,過程不用兩分鐘。然後,老闆會一副事了拂衣去的神情,越過你,對著隊伍後頭的下個客人問,「來,吃嘛嘞?」
剛做好的煎餅餜子有點燙手,但油條被餅皮的熱氣捂久了,容易軟塌失味,得趁熱吃。奈何打卡時間要到了,離開了餐攤的鑼鼓點,腳下的皮鞋梆子還得繼續密集敲響。這出上班族的武場戲碼,現在才剛剛開始。
不過,即便街頭趕場節奏煩亂,等紅燈的時候,總還是能趁機偷閒咬下一口。餅皮軟韌,油條厚實爽脆,蔥香蛋香芝麻香,入口帶著鹹甜醬味。得力於天津人的堅持,當代的北漂上班族仍能吃到當年天津衛的老味道。而煎餅餜子下肚,成為繼續上工的動力,對上班族和過去的碼頭工人來說,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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