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北京朋友講起小時候,總少不了餐桌上挨大人筷子揍的回憶。老北京自幼的家教,講究各種「規矩」,什麼吃飯不能吧唧嘴,夾菜只取盤緣邊的菜葉,下了飯桌就不能再回座等等。
規矩是教養,是禮數,是祖輩傳下來精准拿捏的分寸。小孩壞了規矩,得挨打;外地人壞了規矩,也少不了老北京的一頓懟。懟就是罵,正宗的京罵,絕口不帶髒字,免得有損城裏人的體面。
老北京的規矩,也體現在日常吃食上。就比如說吃麵,北方講究麵體要好。麵得現撖鮮切,因應熱吃冷吃調整粗細寬度。煮好後,還會根據個人喜好或鍋挑或過水。鍋挑,是煮熟的麵趁熱撈進碗底。過水,意思是過涼水讓麵極速降溫,吃的是麵的筋道。
南方的麵就不按北方的規矩,著重湯頭配料,不重口感。在上海時,曾聽一個老北京嫌棄地說起本地的陽春麵:「喲!筷子一挑給全斷了,得!就只能嘬個湯,」連名字也順道懟了,「弄個清湯掛麵,取個名兒還曲裡拐彎的」。
有趣的是,在這規矩橫飛的北京城,吃炸醬麵的講究,倒是莫衷一是。從醬怎麼澥、料怎麼配、怎麼炸;到麵要過水不過水、要手擀還是抻拉,家家戶戶都有各自的堅持。
前陣子有三位操辦過國宴的北京大廚,合力經營美食視頻自媒體。日常拍片教人做菜,三個人一搭一唱,配合得可說是嚴絲合縫。但介紹起家常炸醬麵,竟一下子產生了重大分歧。畢竟是各家特色,上下高低肯定掰扯不清,只是誰都不服誰,憋又憋不住,乾脆各拍各的。一道炸醬麵,三個人最後共拍了四期——先各自詳細說完自家的做法後,才心滿意足地妥協出個折衷版。
雖說各家做法不一,但老北京談炸醬麵,還是有幾個流傳至今的金標準。譬如,真正好吃的醬,只能是自個兒家裏炸的。醬裏的肉,得挑豬五花切骰子丁。醬則要慢火炸透,炸到拿筷子劃開後,能留一道合不攏的縫。最重要的,是那拿來炸的那個生醬,若條件許可,要能新鮮現打,就別拿超市裏的罐頭貨。
過去吃醬是旗人的傳統,是要進官家裏頭的食物,所以北京的店家,總會拿最好的黃豆進缸裏窖。老北京的三大醬園雖說都跟清代宮廷有些聯繫,但發跡市井,也算街頭特色。醬園子裏發酵好的鮮醬往往一開缸,滿大街全是醬香味,是過去那些民國吃家念念不忘的北京滋味。後來這些老字型大小都被大陸收歸國有,從此人們要吃上講究的新鮮生醬,只能上國營市場裏去打。只不過現在這國營市場越開越少,好醬難買,只好將就超市罐頭。
直到幾年前,北京有家碩果僅存的國營副食店被媒體報導後翻身爆紅,大家才知道這打醬的好去處。鋪子位於北京中軸線上的趙府街胡同底,賣的是糧米醃菜乾燥香料。
店面不大,牆頭的水粉看板從60年代掛上後就沒拿下來過。買賣延續計劃經濟時代的風格,商品不是開架擺放,一個櫃檯隔開內外。客人要什麼,得向掌櫃的說。掌櫃取好貨,放在老鐵砣秤上秤重,最後用算盤咔咔算清楚金額後,才讓人結帳帶走。
這家國營副食店裏的明星產品,是「一桶一缸」:一桶散裝的芝麻醬、一缸現打的黃醬。每天一早,來拍照打卡的年輕人還來不及起床,這家店門口已排起了長龍。那是群北京的老頭老太,他們說,這新鮮現打的醬,甘香鹹鮮,值得他們穿越半個北京城在門口排隊等著。店裏賣的,是老北京公認最好的醬。
而這副食店的掌櫃也是個炸醬麵癡。他賣醬多年,自己總結出一套做炸醬麵的方法。他的獨門秘方,大大方方地手寫成大字報貼在門板上。偶爾你會見到幾個老頭老太支起老花眼鏡,瞇著眼睛朗朗唸著:
副食店的掌櫃,十分熱衷宣揚自家的吃麵哲學。聽人唸起那最後一段,他會一面翻杓舀醬,一面自豪地大聲說道:「對,吃炸醬麵,麵就得鍋挑。過水的都是邪魔歪道。」這時不明究理的外地小夥子如我,會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掌櫃的炙熱目光掃過全場,而店裏的老頭老太,即使心裏犯滴咕,嘴上也會給點面子,隨口附和。但你能從他們言不由衷的表情上,看出那肚子裏要憋不住的反駁勁。
或許是忍不住想回懟:「寫的做法都不對。大夏天的,誰吃鍋挑?哼,臭小子,你才邪魔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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