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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忠哥燒烤攤


那時每個禮拜總有幾天,忠哥會把他那臺改裝的碳烤餐車,停到南港車站前的空地上。棚架拉開,架起幾把桌椅,就是他的流動碳烤攤。忠哥不高,瘦瘦的,戴個眼鏡斯斯文文。五十多歲的人,一眼望去,卻像個二十來歲的小夥。烤肉時,他不多話,但你能從他的眼神流轉裏,讀出洞明世事的聰明勁。上完菜,他會坐回他自己的工作小桌,喝點啤酒、抽著煙,偶爾跟客人聊上幾句。

興許是這樣的關係,他的碳火邊,總是彙聚不少牛鬼蛇神。

五都投票前一日,初聞連公子中彈的消息,也是在這兒。那次恰逢選舉前夕,兩邊膠著拉鋸,各陣營合縱連橫,情勢詭譎多變。選舉成了大家叨念閒聊的熱點話題。顧客裏,有個老小子叼煙踞坐小板凳,見我獨佔一桌,便前來搭話。我閑來無事,索性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來。老小子肉沒點多少,啤酒已經空了幾罐。他叼煙踞坐在小板凳上,嚼著檳榔唾沫橫飛地,盤道起各種小道消息,神色興高采烈。

我笑言,他若有旗幟鮮明的立場,這晚上怕是不用睡了。還是嘻皮笑臉,他回我:「我才不理這個。」吐了一口檳榔汁,說:「我褫奪公權終身啊,」拿煙吞吐一輪,盯著我又說一次:「褫奪公權終身,懂不懂?」忠哥這時從後頭上了盤烤好的肉串,拍了拍那老小子的頭,「少在那邊嚇人,」然後說,「他頂別人案子,關火燒島出來的啦」。那老小子一樂,口舌逞快又回了句,「幹,啥麼關,進去深造啦。」然後那老小子談興又起,話鋒一轉,開始聊起他的監獄風雲。

那天也挺有趣,一開始幾名散客跟老闆聊音樂,談王傑談姜育恆談他身為五年級生,不上不下的憂愁與苦悶。話說到一半,一輛小轎旅遠遠地駛了過來,那是外勞仲介公司的公務車,車身上還印著行號名稱與電話。車子停妥,下來的是個黝黑的小夥子,操著幾句不甚標準的國語點菜,然後就轉身到對面的便利商店提了一手啤酒,大大方方地,請我們喝起酒來。

雖然先前沒見過,但看來是忠哥的熟客。口音難辨,自然就起好奇心。問了來處,開始只願答是華僑,幾杯黃湯下肚,說詳細了,原來是泰緬邊界的軍人後裔,村子裏生活艱難,一聽到有招聘通曉泰語的職缺,便一腳踏來的臺灣。

聊起老家,話裏滿是情感。說孩子用的中文課本,是臺灣幾代前的版本;說雖然上的是泰文學校,但在家只准說中文,長輩嚴令,說一句泰文扁一頓;說靠緬甸一帶的張家軍是當地壞孩子的剋星,鬧事打架不學好的小鬼,送進營地訓練一個月,出來保準乖了幾分;說那張家軍也是當地的土軍閥,華人在緬甸犯了罪,只要投身張家軍,一入軍籍,即使在緬甸殺人放火犯下滔天大罪,張家軍都保你無事。說到自己的村子男孩年紀一到就配一挺槍,受訓打靶軍歌國歌,腳踏東南亞,愛的卻是中華民國;說當年的父祖輩在緬甸遼國游擊打得風風火火,緬甸全區幾在囊中,但心繫反攻的將軍們不屑一顧,才任其苟活至今;說泰王如何如何倚重他們,委託他們協助掃匪清寇……。

我喝著酒,聽著他蹩腳的中文,雖然聽起來像是軍中營造的英雄神話,但我因讀過一些相關的報導與歷史,知道他所言應也相去不遠。於是遍尋腦海裏電影《異域》裏頭還記得的人名地名,隨口拋出,對話中總能激發更深廣的應答。於是,原本只打算嘴饞嘗鮮點上幾份燒烤的我,話匣子一開,也跟著一串串地加點。忠哥默默地烤著肉、上著菜,但他卻始終沒加入我們的話題。

當他坐回自己的小桌臺,倒是抱起吉他,然後喃喃唱了一句,「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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