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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順街的爆米香


郭虔哲 - 爆米香的滋味



  「在台灣的童年,最記憶猶新的就是街上傳來爆米香的氣味。當時我每天都長
時間練琴,但只要聽到爆米香機器發出「砰」的一聲響,就表示我可以休息一下了
。當製作人為我介紹這首『爆米香的滋味』時,它的旋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我立
刻愛上這首曲子並隨著它起舞,彷彿又是街上那個最快樂的孩子。你能體會我對這
首曲子有多麼喜愛嗎?」                    ─ 郭虔哲 ─




這是童年拼圖裡很重要的一塊。

爺爺騎著腳踏車載著我,一老一少隨著輪軸吱嘎聲從一個偏僻的小鄉鎮移轉到另一個更偏僻的小鄉鎮,那是爺爺出生的地方。小小的我什麼都認不得,只知道那裡有一望無際的青綠水田。幾個月一次,腳踏車會停在一間騎樓下。推開紗門,撲面而來輕佻的髮油味道,那是一家沒有招牌的傳統剃頭店。

剃頭師傅總是很俐落地先理完我的頭髮才換爺爺。理髮、上油、刮鬍子、掏耳朵…複雜的程序總得花上好一陣子,常常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爺爺這個老古錐好像也覺得不好意思,為了表示歉意,總是會帶著我繞到市場邊,找那個爆米香的大叔買幾塊米香補償我。

相隔許久,其實我早就不記得當年爆米香的味道了。不過在某個蹺課閒晃的早上,我竟然在泰順街聽到了那久違的熟悉台詞…

「注意喔!要碰囉!」

那是個星期四的上午,穿著米白色農會汗衫的老伯提高聲線喊著,跟著便扳動了掣鈕,轟然巨響過後,米香味便從爆米器裡飄了出來。他將爆好的米粒從爆米器裡倒到鐵製的網子裡,稍稍抖了幾下,那味道又更濃郁了。我看著老伯利索地將爆好的香米鋪上模具,淋上剛準備好的麥芽糖,用力壓了幾下,心裡紮實成塊的回憶也慢慢浮現。

我躲在一旁看老伯又爆了幾輪,忍不住上前攀談,他很大方的對我解釋了爆米香的每一個步驟,從烘烤的溫度、汽爐裡的壓力、麥芽糖的黏稠度、還有新米舊米的混和搭配的口感差別等等,詳實的程度頗讓我受寵若驚。聊著聊著,我竟覺得他慈祥親切的樣子和我幼年時爆米香的大叔有幾分相似。

太陽繼續往上爬,泰順街小市集裡的人潮也漸漸散去。老伯左右望瞭望,衡量了一下,便決定也收拾攤位回家。三輪車上的爐具一個一個被卸了下來,整齊地收妥在兩側。還沒爆過的生米裝在麻布袋裡,緊緊的拉上線頭。一切都差不多後,老伯向我揮了揮手,便搧著斗笠騎著車離開了。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竟覺得有些荒謬。當失卻許久的記憶又活生生的回到我的眼前,我卻開始懷疑視覺的真實性。在這幾年流連過這城市的繁榮與發達後,我很自然地將在鄉下的過去和在城市的現在區分開來。原以為這條分際線是如此的牢不可破,沒想到在這樣的一個上午,一切又都模糊了起來。

爆米香的老伯往前騎去,在和平東路的交叉口輕鬆拐個小彎,轉出了我的視線。而我手裡提著兩袋剛爆好的米香,還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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