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上山.下山

以前寫過一段話:

「想上去再待一陣子,帶幾件衣服,幾本書,幾枝筆,還有隨身聽,就隨便找個人家借住
 早上幫忙農忙,下午逗逗小鬼打打球
 到了晚上,或是隨便翻看看幾本書,或是圍著火堆和朋友烤火喝酒
 或者,大手一攤,躺在村裡國小的操場上看星星,然後在微涼的午夜和衣睡著
 不是為著任務甚或懷著任何理想上山,放空一切,單純而自由地與他們互動互餽
 隻身一人,享受恣意孤獨的快感」

跳過相互掩飾、試探以及評價的過程,甫見面就是人與人的真誠
釋放自己與人單純互動,這種交往模式本身就帶著巨大的能量
所以從踏入竹東市場開始,攔車、食宿、唱和、禮拜,一切的交集都是充電
即使是一種逃避,但是那種信任就有股振奮人的力量,逃也逃得有意義

於是每當煩悶的時候,總是想往山裡躲

原本就很期待這次的上山
去年暑假只能待在秀巒,那裡連遠望都望不到新光部落
而上次回去部落,早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我以為小朋友大概早就把我忘記了
不過秀元一看到我就眼睛一亮,「阿胖都!」(orz),親切喊著替我取的綽號
儘管一見面就挨這臭小子的罵,但心裡不免甜滋滋的
到部落時剛下過一場雨,大家都還躲在家裡,地上還是一片泥濘
但是當秀元把我們回到部落的消息傳了開後,一時間小朋友都出來了,一個一個猛往我身上爬
下過雨的午後,這群小惡魔是土石流,一下子就淹沒了我

還有主恩,這個總是掛著兩條黃鼻涕的野孩子
之前不小心燒傷了自己,傷勢嚴重,後來被轉診到台大醫院的燒燙傷中心
聽到這消息我和佩涵趕緊去醫院探望他
隔著閉路電視,他小小的身體躺在大大的隔離病床上,全身焦黑,插著鼻胃管,讓人很不忍心
好在他爸爸說目葥已經脫離險境,才讓我們比較放心

那天回部落,大家爬上爬下的,他站在一旁遠遠的看
後來跑去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靦腆地笑著
然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確定地問說:「你們有來醫院看我齁?」
我點了點頭,於是他也肯定地笑了:「我也有在電視上看到你唷」
說完也和大夥兒一起爬到我身上來
我抱起他,看了看他手上那被燒皺了的皮膚,心裡很捨不得

上山之前,佩涵特別對我說起Losing
說他之前因為對課業的不適應,已經休學回到了部落裡面
聽說打算重新開始,重考進有關自然保育的科系
他爸爸知道我們要上來,特別叮嚀我們要好好鼓勵他
後來找了個機會和Losing聊過,他決定還是回到原來的校系試試

其實這樣還不賴,我們總是橫衝直撞,缺少沉潛思考的時間
Jump into the gap 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部落,他接下了教會青年會會長的工作,似乎顯得更加忙碌
但是從他溫厚自信的談吐中,我相信山裡的神靈仍會眷顧著他

假日的部落活力十足,尤其是在遊客不多的淡季
每逢六日,在外地讀書工作的都會回到部落和大家一起做禮拜
教堂教會的力量維繫了這小鎮的人情,活絡的氣氛令人歡愉
大家似乎都沒變,愛喝酒的男人依然惺忪著雙眼搖擺著滿是酒精的步伐
關心我們的yaya們一樣七嘴八舌問著我們怎麼上來的啊?什麼時後到的?怎麼這麼早走?
有沒有真的認出我來,倒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那濃濃的人味兒

下山回去時坐阿bon的車,開著老媽的手排速霸路跑車,他顯得有些意氣風發
然而只要油門一催緊,便會惹得坐在副手座的yata Holy緊張的一陣碎碎念
三十多歲的阿bon還像個孩子,不時轉轉頭回回嘴
「唉啊,我yaya不高興了,那我還是不要跟你們說話專心開車好了」
當然這偶爾釋出的溫順訊息其實只是緩兵之計
只見他斜眼一覷,見老媽氣消了些,又開始在車上的插科打諢,猛逗同行的女孩子

將媽媽yata Holy送抵竹東後,他對我們說明天放假,他要到三重找朋友,於是提議一路送我們回台北
盛情難卻,我們也樂得輕鬆省事,於是一行人便上了車
一路北行,想起他之前興起娶越娘的念頭,便問起了他感情狀況,只見一陣黯然
原以為氣氛不妙,沒想到他經挫起勇,一轉頭,又開始虧起後座的女孩子們。調皮。
只是想起他也嗜酒成性,卻不知道他躲進酒香裡逃避的究竟是什麼
感覺到他玩世不恭裡自我保護的味道,卻不知道他是哪裡受了傷
疑惑很多,但卻不敢深問,只好在車上晃著晃著沉沉睡去

六點多,到了三重,車子拐過彎,停在一間釣蝦場旁邊
經過介紹,原來他所謂的「朋友」指的是他姊夫
阿pon的大姐嫁了個客家人,這間位於三重的釣蝦場正是他經營的事業
不過雖說是事業,卻仍是在社會的底層流動,這或許也是生活的無奈

她們拿了個椅子在我們身旁坐了下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之後聽到我們是耕莘的隊員,她眼睛便亮了起來,之後就連珠砲似的說著:

「印象最深刻的耕莘老師就是,就是那個作家侯文詠啦
 那時候我是孩子王,都會帶頭鬧,不過侯文詠他也好兇吶
 沒有來過台北,第一次到台北來就是住他們家裡面,覺得好好玩唷,他有還帶我們到圓山
 媽媽一個人給我們一百塊的零用錢,我還有買紀念品吶。」

「長大後有一次在公館那裡遇到他,他跟他老婆孩子在一起
 我本來想去叫他,不過走到一半卻又不好意思
 他都沒有變吶,唉啊他一定不記得我了啦,我現在都變這麼多囉。」

「在台北生活好辛苦吶,我上次好像還差點得那個電視上說的什麼憂鬱症,真的!
 看到窗戶開開的都會想從那裡跳下去,還好我趕快強迫自己把窗戶關起來
 每次回家經過那個宇老的鞍部我真的就會鬆了一口氣,好像什麼石頭掉下來一樣
 都不敢跟別人講吶,會被笑,也沒有看醫生啊,也不用吃藥,回去就好啦!」

「那時候還有人問我怎麼了,說我好像怪怪的吶,我說沒有,不過我那時臉色很差對不對齁
 我yaya還很擔心我,說我乾脆回去算了,我也想回去呀
 我決定趕快賺錢,賺夠了就回去新光住。在那裡比較沒有壓力啦,在台北出門就要花錢
 山上就吃自己種的菜,種種水果這樣啊,很簡單啊。」

於是我想到Losing的休學,想到阿pon每次回到部落的酩酊顢頇
想到山上總是有許多人出外打零工討生活
卻總是負傷回到部落的那種無奈神情,嘆息裡還帶著酒氣
想起每個禮拜都會回到部落的小朋友,當然,也想起自己

看來面對現實生活的壓力,大家都想逃回山裡去,逃回山裡唱歌飲酒烤火聊天打獵
或許就這樣變成一隻山野裡的猴子,也不是件壞事吧。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狗臉的歲月

這原本是2022年的元旦記錄。 那時的新年祝願,是希望2022年不再是那「狗臉的歲月」。 沒想到,這一年的動盪,更勝以往。 一樣的五月天線上演唱會,一樣的陳昇跨年狂歡。2022這狗臉的歲月,終於灰溜溜地走完了。 去年跨年的記錄文字,放在今年竟然更為合適。這感覺,真令人哭笑不得。 今天是2022年1月1日。 昨晚跨年,聽了三場演唱會。一場跟家人朋友一起,用投影機刷著五月天的線上跨年。我們剛吃完火鍋,撐著肚子在北方暖氣沙發上躺得歪七扭八。但當新年那一刻,仍不自覺地跟著倒數了「五、四、三、二、一」。 沙發上,我們慵懶互祝新年快樂,手機也震動不斷。接到幾封祝賀信息外,互動最頻繁的,卻是前陣子加上的昇哥歌迷群。阿昇每年都會在臺北舉辦跨年演唱會,今年更有線上直播。群友傳來自己的錄屏截圖, 隔 空發 送彈 幕, 分享引起共鳴的每首歌。 五月天倒數完、演唱會結束收播,投影機改播幾年前Michael Jackson的那場《未來的未來》演唱會紀錄片。我自己另外刷著微信,從歌迷群裏接收傳來的片段音影。然後,跟阿昇歷來跨年演唱會一樣,他隨意挑了個時間 —— 今年是淩晨一點半左右 —— 算是完成2021-2022年的所謂「跨年」。 跨年聽演唱會,是個很特別的臺灣傳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北市府會在臺北101旁邊搭建舞臺,邀請歌手上臺,開一場露天的、人人免費參與的演唱會。時間一到,所有藝人齊聚,帶著參與市民倒數,然後齊頭望天,看101的煙花爆炸 。 上學那會兒,跨年演唱會是邀約女孩子的絕佳藉口 —— 而能一起聽演唱會的,在一起肯定有譜。 再大一點,對這種人擠人的趕場活動益發懶散,跨年的約會,也開始另闢蹊徑。 Live House、能遠遠看到煙火的屋頂之類。 到後來,更多的是與家人一起 —— 一起在山上、海邊民宿烤火喝酒、或相約參與某些歌手的演出現場。 不論在哪里,好像倒數的時候總要有歌。 彷 佛跨年的儀式得要音樂喚起多巴胺,方能見證這事的隆重與歡愉。 除了線上參與三場演唱會,另一個群舉辦共寫跨年,也是風風火火。看著大家或帶點興奮,或帶點愁絮的文字,在前後差不多的時間段發文。那種近百人同時進行同題創作的過程,讓人感到社群的魅力。 人們總說,跨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倒數、演唱會或其他儀式種種,而是跨年的當下,我們跟誰在一起。而今年,那種「在一起」的情緒更滿溢濃烈。五月天、MJ讓所有回味美好青春...

阿嬤的老菜脯

阿嬤走後,我們在老家灶腳的櫥櫃底下,找到幾個陳舊的奶粉罐。撬開圓鐵蓋,原來裡頭存滿她自製的生曬菜乾。老菜乾一遇空氣便鹹香撲鼻,回憶瞬間隨氣味舖開。 阿嬤生病前,天天下地。無論晴雨寒暑,她總得巡一趟菜園。菜地雖小,但她跟阿公挖渠堆畦,隨季節輪種,竟也收穫頗豐。收成按著節氣走,一收一大茬。每逢收穫季,阿嬤就忙著給鄰居親戚分送菜鮮,爸爸帶我們從北部返鄉,回程車子的後備箱,也總能帶幾箱蔬菜瓜果回去。 阿公阿嬤年輕時過得清苦,還得養活五個孩子,所以,田裡的每一根莖、每一片葉都珍貴。菜地收成後,生吃夠了,多出的菜都得曬成乾脯。阿公阿嬤家與鎮上媽祖廟相鄰,廟埕攤販賣的多是鹽曬菜乾。香客暱稱此處為「菜脯媽」,執香敬拜後,大多會帶些菜脯走。鎮上的菜乾遠近馳名,鄰近鄉親相互問詢、切磋,也都各自練就一套醃菜曝乾的手法。 譬如說,阿嬤有一只大簳(kám)仔,就是專門用來曝菜乾的。那是種竹編圓盤,直徑近一米,邊框粗厚,底編鏤空,既透日頭也散水氣。若是要曝菜脯,就先把白蘿蔔去皮切條,再費大半天的重鹽抓醃,待得逼出老歲人稱「苦水」的澀味菜汁後,最後一步,就是把攥乾的生醃蘿蔔條,均勻地攤到簳仔上去曝。 鹽分抽乾汁液,陽光再接手催熟發酵。早上八、九點鐘,菜脯就順著日光角度斜曬。吃過午飯後,趁陽光正烈,兜一兜簳仔翻個面。指尖觸碰蘿蔔條,入手微黏——菜脯正逐漸失水,析出糖份,通體轉為彈韌。傍晚前,再將菜脯收進屋內避夜露。如此反覆數日,直到纖維曬透,蘿蔔條皺成蜜蠟淡褐,酸甜底味浮上來時,菜脯這才真正「活」起來。 我好奇這股「活味」從何而來,翻了資料才知,耐鹽乳酸菌在乾燥環境下活躍,能把蔬菜纖維拆成鮮味分子,曝過後更是愈陳愈甘。把菜曝乾後,得再「讓時間補一味」。白蘿蔔、長豆仔、花菜、大頭菜曝乾後,像把整季風土擰進拳頭裡,醇厚的滋味蓄力已久,一旦下鍋受熱,濃縮過的鮮香立刻四散竄鼻。 菜脯的香氣最是饞人。小時候,阿嬤常用菜脯來燒虱目魚。魚煎至皮脆肉香後,烹入少許醬汁燒燉,再下菜脯絲與拍蒜,然後用大火收緊湯汁。這道菜,菜脯、虱目魚、醬油、糖鹽,鹹鮮撞甘甜,風味交織。光是澆汁,就能讓人扒光好幾碗飯。 這些乾貨既是活物,除了得日曝、得陳養,還得定時透氣。隔段時間,阿嬤會把鐵罐倒空,讓菜脯絲重新攤在簳仔上翻曬。我總是「自動自發」幫忙翻面,然後趁大人不注意,偷順一截菜脯絲塞進嘴裡,嚼起我的田間口香糖。中南部的烈陽能把菜脯...

過年,炊粿

在來米泡了大半天,裝在白鐵水桶裡。阿公的老爺腳踏車咿呀前行,小學的我在後座,把水桶提在手上。鎮上有台磨米機,隔夜泡好的米送去,不一會兒就能磨打成漿。阿公的腳踏車緩緩拐過幾個彎,我手裡的鐵桶跟著左右搖晃。他說:「過年,欲來炊菜頭粿。」 菜頭,閩南方言的蘿蔔;粿,我們讀成「貴」。在我們鄉下,年節「作粿」,多取秋收新米磨漿而成。菜頭粿做好後,切成一片一片,以豬油煎得兩面焦香,配蒜蓉醬油膏沾食。年節吃菜頭粿,取其「富貴好彩頭」的意思。 而大家族的年,食口浩繁,傳備的食物份量總是特別大。這菜頭粿一炊往往是一大籠。因此前置準備費時費工,每次總得花上大半天。 小小的廚房,新鮮蘿蔔、香菇、蝦米、油蔥酥,原料堆成一座小丘。成筐的蘿蔔得一一去皮、刨絲、煮軟,才能混入米漿。天濛濛亮,阿嬤便領著一群小鬼頭刨削切炒,等阿公跟我載著磨好的米漿回來,廚房早已飄著香。 蘿蔔絲已悶得軟爛,爐轉小火,保持餘溫。在來米漿分批次拌入鍋裡,米漿遇熱容易凝固,得用鍋鏟拌炒均勻,攪拌的過程十分耗費體力,即使在寒冷的冬日,常常也是滿頭大汗。待米漿全部結為糊狀,粿漿這才備製完成。 因為屋內的廚房無法容納待炊製的粿體,接下來得移師到屋外的老灶房。五十年前搭建的灶台漸漸被時代淘汰,但伴隨多年,阿公阿嬤也捨不得丟。灶台倒老而彌堅,除了偶爾燒煮洗澡水,過年炊粿,更非它莫屬。 冒著煙的煙囪,一捆捆碼好的木柴。大灶升火,釜內燒水,蒸籠鋪上粿巾,倒入粿漿搪好,大火燒開。爐火燒柴,火侯不易拿捏,柴火少熱度不夠,柴火旺又怕乾燒燒破了鍋,所以得有人看著,適時添柴加水。這時,無法幫手備製年菜的孩子,總會自告奮勇地到灶房「顧爐火」。 在年前清掃備辦年菜的忙碌時刻裡,爐火旁的等待,是少有的清閒時刻。灶房熱氣氤氳,內裡的燈泡昏黃,擔心孫子燙傷陪著看火的阿嬤,總忍不住打起盹。灶旁幾個嘴饞的小子,灶口劈啪作響的火光閃爍照映在臉上。竹蒸籠被蒸汽燙得好香,鍋裡不時沁出菜頭粿的氣味。記憶中,最深刻的年味,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