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近,市場裏賣茶的大叔就撥著手頭的沉香手珠,哈著腰迎了上來。
店頭門面鐵皮茶罐一字排開,茉莉白毫、龍珠、高碎,都是廉價親民的茉莉花茶。打開蓋子,香氣尖銳,我皺了皺眉,大叔眼神滴溜一轉,立馬挺起腰杆,迎人入內。店裏一面牆,牆面立櫃擺滿朱泥段泥各式紫砂壺,裏頭紙箱堆疊成山,賣茶大叔揀出最底下的紙箱,指了指價格,臉眉有點揚眉吐氣的意味。
「這可是八窨的茶,泡茶待客可上檔次了」大叔說,然後著我湊進看。茶葉如黑色尖針,幾片沒提幹淨的茉莉花瓣散在裏頭。他鏟起一斗茶葉,抖散——茶香撲面,韻味柔和,香氣內斂。大叔再扳了扳手珠串,說「這茶好,七泡有餘香。您回去給擱壺裏,熱水激一下就成」,然後趁勝追擊,「要嗎?今天帶走,特價!給您打個好折扣。」
最後,一包花茶,便跟著手裏的青菜蘿蔔,一起被我拎回家。
市場裏的茶葉鋪子,花茶裝罐避味,依照檔次價位上架排列。
小時候,我家視茶葉為柴米油鹽之外的奢侈,平日不怎麼泡茶,即便年節收到的茶葉贈禮,自己也捨不得喝。只有親戚朋友來訪時才端出待客。開過的茶葉,還得細細封口,以牛奶鐵罐防潮,妥善收在櫥櫃裏。若是自己買茶,那更得慎重,得讓茶店老闆推薦、試飲,才好下訂。畢竟買茶為的是送禮,那是心意。更何況,好茶不便宜。
因此,從小我便覺得喝茶如品酒,這事隆重,是種儀式感堆滿的待客之道。直到來了北京,才知道,喝茶,其實也可以是市井日常。
北京不產茶,但自古達官貴人、八旗子弟扎堆聚居,日常品飲需求便高。為了滿足宮廷皇族的茶葉需求,各地茶商湧入。不過,雖說茶商雲集,名茶齊備,但北京水質差,再怎麼好的茶,也泡不出味。一般百姓不像王宮貴族,能每日從京郊玉泉山,運清甜的山泉水進宮泡飲。胡同裏日用的那些井水,水質又硬、鹽鹼又高。泡茶既澀口、又奪香。最後,只有「茉莉花茶」,能挺過北京水質的折騰。
茉莉花茶,其實是綠茶的一種。茶菁用的是茶樹嫩尖,製茶過程中,茶乾與茉莉花瓣混合,吸附花香,這工藝叫「窨」。「窨」讀若「薰」,也確實有以花氣薰香的意思。窨過的茶葉,不挑水質軟硬,熱水一沖便能香飄十里。花茶依葉的老嫩、窨次多寡分級。最次的茶,過去便宜批給開攤做大碗茶生意的,供人臨時解渴。窨次愈多,茶葉的花香越內斂含蘊,越耐泡,價格自是水漲船高。到了八窨以上,茉莉花香濃重,過去一般人不太捨得喝,只在待客時用。
好茶自有沖泡的技巧。北京朋友說,小時候待客泡茶,都得講規矩。
四川的小葉花茶,用的是茶樹嫩尖,嫩芽乾燥成條,茶葉裏還幾朵沒提淨的茉莉花苞。
若提前得知有人來訪,得先把茶備好。搪瓷的缸子,下茶葉,注兩三成熱水,然後悶。目的是先讓花茶泡開,浸出湯色滋味,這樣,等客人來了,續上熱水,茶湯濃淡正好,茶溫就口也正合適。茶葉吸飽水份沉底,不至於讓客人得用嘴吹、用唇抿,省去過濾茶渣的困窘。「給您提早把茶悶上了」,一句話,便是周到的禮數。即使是臨時來訪,待客時也有講究。來人一樣泡茶,這時,用的是一對搪瓷茶缸,其中一缸抓昝茉莉香片,倒熱水,停當一會兒,然後,整杯茶水,再砸向另一個茶缸。一來,經過翻騰,讓茶葉出味出色;二來,順便濾掉茶渣。
不過,無特殊要求,自己喝的茶,許多人會去茶葉鋪子挑窨次沒那麼多的茶葉買。或者,乾脆撿漏,買「高碎」。高碎,意思是高級花茶的碎葉。高檔茶高價賣進富貴人家,中低端茶在店裏成包散賣。而在分裝高級茶葉時留下的碎葉茶末,店家搜集起來,就是高碎茶。雖然葉型破碎,但窨足花香,質高價低,很受會過日子的人家青睞。畢竟老北京喝茶是天天喝、鎮日喝。茶是每日口糧,單價太高,荷包傷不起。
說天天喝,那可真不誇張。北京晨起喝茶的習慣,是烙在語言裏的。就像臺灣見人招呼,問的是「呷飽未?」,聽說過去北京街坊,早上寒暄,喊的是「喝了嗎您吶?」那是真把喝茶視為晨起的頭件大事。等幾口燙熱的茶湯下肚,從頭頂到後背開始微微冒汗,「喝透」了,才會開始洗漱過早,更衣出門。
其實,真能這麼喝,也得歸功於北方喝茶方式簡單。跟臺灣流行的工夫茶不同,一般老北京喝茶,就愛刪繁就簡。不用茶盤、不備壺杯,一個直筒玻璃杯足矣。水燒開,丟一把茉莉花茶進去,熱水悶泡幾分鐘,待茶葉慢慢舒展、沉底,溫度也稍降下來,這時便能就口。若心急口渴,等不得熱茶轉涼,那也簡單,湊著水面吹,把浮著的茶葉給吹開了,嘴唇對著那塊乾淨的地盤吸啜,也成。
聽說過去喝茶,甚至也有直接對著壺口接的。影視作品常常可以見到,一些紈褲子弟出門晃蕩,遛達談事,手裏捧個紫砂西施壺。壺是專人專用,用的是上好的紫砂泥,浸著高檔茉莉香片。渴了,嘴巴對著壺嘴,仰頭就喝。這精簡的勢頭,簡直就像現代外帶一杯手搖飲品一樣。
大抵因為多是自泡自飲,所以行茶方法簡單。而喝茉莉花茶的食俗,一旦入了常民生活,便根深蒂固。即使是現在,人們泡茉莉花茶,仍是維持一慣的傳統。茶味淡了,杯裏的葉底是不倒的。抓昝茉莉花茶再續上,熱水一沖,新茶的香氣上來了,舊茶的底味還在。茶香新舊融匯,這滋味,就很北京。
後記
寫這篇的前幾天,逛北京市場,逛到茶葉攤子,也買了點茶回家。窨過五六次的茉莉花茶,不貴。茶是福建來的,裝在鐵皮罐子裏。檔次高低不同的茶,一面牆都是。周遭人來人往,手提著蔬菜水果、豬雞魚鮮的人們,偶爾晃來市場邊角的攤位,順手帶包茶葉走。
不過,若非親身體驗,我很難想像在市場裏買茶。
臺灣的菜市場,大部分是露天集市。攤商自備的遮雨棚架,從自家地盤互相延伸。塑膠棚架替往來人行接住了烈日風雨,顧客在底下安然穿行。賣魚販肉,賣熟食半成品的攤子就在兩旁,攤商費力呐喊,熱烈地招攬生意。切剁、問詢價位、收錢找零的聲音不絕於耳。那是晨起的快節奏。
販售茶葉的商家,往往有著截然不同的步調。
台灣茶行通常都開在路旁,大多都是住家樓下。招牌掛在騎樓門沿,字體大多是顏體粗字,一副古樸作派,通常招攬生意也不積極。店門一般掩著,來客進門,還得提醒關門以免漏了冷氣。店面不大,茶葉存貨都堆在過道。繞開存貨,做到茶桌前,視線與老闆對到,買賣的對話才開始。這慢悠悠的腳步,很難跟市場的嘈雜節奏混在一塊兒。
北京市場裏的攤販,節奏本來就慢,而北京茶葉鋪子,相比臺灣,節奏又快些。這一來一去,茶鋪進駐市場,似乎就順理成章起來。在臺灣,泡茶是招待客人的禮節,喝茶總有成席擺設的隱形壓力,但在北京,感覺喝茶更為市井,就像早晨泡杯豆漿牛奶一樣,是更日常的生活。
不過說到這市井,因為需適應普羅口味,確實有些與平常茶道有別之處。我記得去張一元買茶時,店員千叮嚀萬交代,千萬不要用熱水燜。花茶是綠茶嫩芽,頂多85度水泡,30秒左右出湯,避免燙壞茶葉,泡不出鮮。不過,同是打小泡茶的北京朋友,家傳的泡茶做法,卻得燜。說每回晨起,總得搪瓷缸子注水兩三成,燜一杯濃釅的茶鹵。或者泡壺茶,出湯後,長輩都要求再倒回壺內砸一遍。
一開始,我很難明白,泡同樣的茶,這方式怎會天差地別,老想著是不是朋友泡茶的回憶有錯。再三確認,確正無疑。後來,讀到紅樓夢裏,賈母帶劉姥姥,一起去妙玉的庵裏品茶,才明白其中差異。
記得那段是這樣的。賈母剛吃完飯,帶著劉姥姥到園子裏晃悠。逛到妙玉庵前,著妙玉泡茶來喝。書裏說,妙玉給兩位老人家奉上了「老君眉」。聽說是武夷岩茶的一種,焙火重,味道濃正。茶好,泡茶還特意接了雨水。名字喜慶,稍重的茶味,正合飯後想消食清口的賈母心意。不過,劉姥姥牛飲過後,對這茶的評價是:「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就好了」。又惹得一眾笑。
我想,這應該能解市井普羅口味,與精緻茶人的追求差異了。
一般百姓喝茶,求的是功效。釅茶入口,那些咖啡鹼或茶多酚,先是輕微破壞口腔黏膜,然後舌尖受器敏銳蘇醒,帶來回甘口感。這樣,既有咖啡因提了神,又有茶鹼、茶多酚回甘清口。那些平日愛吃重油鹹辣抽煙拼酒的人們,即使重口,也能砸摸出滋味。而正好,市面上那些粗枝老葉的茶,便宜,但也更出味。我在想,或許「老北京愛喝釅茶」的印象,就是這兩種因素的相結合的吧。
留言
張貼留言